第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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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不是很想快点离开我的世界?

    用力地认真地,想要逃离这个我存在着的空间?

    01

    走进弄堂的时候天已经变得很黑了。

    厚重的云朵把天空压得很低。像擦着弄堂的屋顶一般移动着。

    楼顶上的尖锐的天线和避雷针,就那样哗哗地划破黑色云层,像撕.开黑色的布匹一样发出清晰的声响。

    黑色的云朵里移动着一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模糊光团。隐隐约约的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紫色的光晕。在云与云的缝隙里间歇出没着。

    易遥把车停好,然后走进弄堂。右手死死地抓紧着书包一边的肩带,用尽力气指甲发白。像溺水的人抓紧手中的淤泥与水草。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用尽力气。

    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飞速地离开自己的世界。所以想要抓紧一些,更紧一些。紧得透不过气也没有关系。

    只要不要离开自己的世界。

    02

    呛人的油烟从两旁的窗户里被排风扇抽出来直直地喷向对面同样转动的油腻腻的排风扇。凝固成黑色粘稠液.体的油烟在风扇停止转动的时候,会一滴一滴从叶片上缓慢地滴向窗台。易遥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用洗洁精擦一次。那种手指上无论洗多少次也无法清除的油腻感,刻在头皮的最浅层,比任何感觉都更容易回忆起来。

    易遥穿过这样的一扇又一扇黑色的窗户,朝自己家里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朝齐铭家看了看,暖黄色的灯光从窗户投射出来,像一滩夕阳一样融化在弄堂过道的地面上。

    很多时候也会觉得,齐铭也像是夕阳一样,是温暖的,也是悲伤的,并且正在慢慢慢慢地,朝地平线下坠去,一点一点地离开自己的世界,卷裹着温暖的光线和美好的时间一起离开自己的世界。

    是悲伤的温暖,也是温暖的悲伤吧。

    也许这样的时刻,齐铭正拿着碗,面前是热气腾腾的饭菜,身边是李宛心那张呵护备至到让人觉得虚伪的脸。或许他已经吃完了晚饭,随手拧亮写字台上的台灯,翻开英文书的某一页,阅读着那些长长的词条。或者他抬起头,露出那张夕阳一样悲伤而又温暖的脸。

    易遥突然被冲上喉咙的哽咽弄得有点措手不及。她抬起手揉揉眼睛,用钥匙打开自己家的门。

    门里是意料之中的黑暗。

    冰冷的黑暗,以及住在不远处悲伤的温暖。

    它们曾经并列在一起。

    它们曾经生长在一起。

    它们还在一起。

    它们会不会永远在一起?

    03

    易遥关上门,转身的时候闻到自己头发上一股浓浓的油烟味道,忍不住一阵恶心。刚要转身走进厕所,就听到房间里传来的冷冰冰的声音。

    “这么晚才回来。你干脆死外面算了。”

    易遥没有搭话,走进厕所把刚刚涌上来的酸水吐进马桶。出来的时候看到厨房里什么都没有动过,没有菜没有饭,整个厨房冷冷清清的,像一个冒着冷气的仓库一样。

    易遥把书包放在沙发上,对房间里躺着的林华凤说:“你还没吃饭么?”

    “你死在外面不回来,吃什么饭。”

    易遥扯了扯嘴角,“照你这副样子,我死在外面的话,你应该就接着死在里面。”

    易遥挽起头发,转身走进厨房准备做饭。

    从房间里扔出来的拖鞋不偏不斜地砸在自己后背上,易遥像没有感觉一样,从柜子里拿出米袋,把米倒进盆里拧开水龙头。

    水龙头里喷出来的水哗哗地激起一层白色的泡沫。

    有些米粒粘在手背上。

    从厨房望出去,可以看见齐铭房间的窗户透出来的橘黄色的灯光。窗帘上是他低着头的影子。安静得像一幅恬淡的水墨。

    易遥低下头,米里有一条黑色的短虫浮到水面上来,易遥伸出手指把它拈起来,捏成了薄薄的一片。

    04

    易遥从包里把那个从诊所里带回来的白色纸袋拿出来塞在枕头底下,想了想又摸出来塞进了床底下的那个鞋盒里。后来想家里有可能有老鼠,于是又拿出来锁进了衣柜。

    关上衣柜的门,易遥拍拍身上的尘土,胸腔里心跳得太剧烈,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易遥摸出手机,打开新信息,写了一句“你别相信她们说的”,还没写完就啪.啪啪地删掉了,又重新打了句“你相信我吗?”写好了停了半天,还是没有发。光标又重新移动回初始位置。

    最后易遥打了句“明天可以把学生卡还给我吗?我来找你”,然后在收件人里选择了“顾森西”,按了发送。

    那个信封的标志闪动了几下之后消失了。屏幕上出现“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

    易遥把手机放在写字台的玻璃上,屏幕一直安静地没有再亮起来。

    过了十分钟,易遥抬起手用袖子擦掉脸颊上的眼泪。她吸了吸鼻子,打开书包开始写作业。

    玻璃板下面是易遥从小时候到现在的照片,有一滴眼泪,正好落在一张照片中易遥的脸上。

    那是易遥刚进初中时班级的集体照片。所有的人都站在三层的红色教学楼前面。蓝色的校服在阳光下反射出年少时纯洁的光芒。照片里的易遥淡淡地微笑着,身后是一脸严肃的齐铭。他英俊的五官被剧烈的阳光照出了峡谷般深深的轮廓。狭长的阴影覆盖着整个眼眶。

    好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连一点声音都没有留下来。

    像是宇宙某一处不知道的空间里,存在着这样一种巨大的漩涡,呼呼地吸纳着所有人的青春时光,年轻的脸和饱.满的年月,唰唰地被拉扯着卷向看不见尽头的谷底,被寄居在其中的怪兽吞噬。

    易遥觉得自己就像是站在这样的漩涡边缘。

    而思考的问题是,到底要不要跳下去呢。

    05

    早上喝完一碗粥之后,易遥把碗筷收拾好放进厨房。

    林华凤在房间里不知道在整理什么东西。

    易遥轻轻打开衣柜的门,把那个白色纸袋拿出来,然后再掏出里面两个更小的装着药丸的纸袋。

    白色的像维生素片一样的很小的那种药片是药流用的,另外一种稍微大一点的药片是用来帮助子.宫扩张的。

    一天一次,每种各服用一片,连续服用三天。每天必须定时。第三天的药需要到诊所去吃,吃好后就一直需要等在医院里,然后听医生的指导。

    前两天不会有剧烈的反应,稍微的不舒服是正常范围,如果有剧烈的不适就需要联系医生。

    把这些已经烂熟于心的话在脑海里又重新复述了一遍之后,易遥把药片放进嘴里,一仰头,就着一杯水喝了下去。

    低下头的时候看见林华凤站在门口望着自己,“你在吃什么?”

    “学校发的”,易遥把杯子放好,“驱虫的药,明天还得吃一次。”

    说完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易遥翻开盖子,是齐铭的短信,“我要出发上学了,你呢?”

    易遥回了句“弄堂口等”,就转身进房间拿出书包背在背上,从林华凤身边走过去,打开门走进弄堂。

    “我上课去了。”

    林华凤站在门口,看着易遥渐渐走远的背影,表情在早晨还很淡薄的阳光里深深浅浅地浮动起来。

    易遥的脚步声惊起了停弄堂围墙上的一群鸽子,无数灰色的影子啪.啪地扇动着翅膀飞出天线交错的狭窄的天空。

    弄堂口的齐铭单脚撑着地,跨在单车上用一只手发着短信,看见易遥推着车过来,就把手机放回口袋里,从肩膀上把书包顺到胸.前,从里面掏出一袋热牛奶。

    “不想喝。”易遥摆摆手。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因为刚刚吃了药的关系,易遥觉得微微有些胸闷。她深吸了一口气,跨上车,“走吧。”

    骑出弄堂之后,易遥轻轻地说:“我吃过药了。你也不用再整天逼问我怎么办了。”

    “吃了什么?”齐铭并没有很明白。

    “我说我吃过药了”,易遥把声音提高了些,“堕胎的,药。”

    身后并没有传来回答,只是耳朵里传来的清晰的刹车的声音,以及小手臂突然被铁钳夹住般的疼痛感。

    易遥好不容易把单车稳住没有连人带车翻下来 ,回过头有点生气地望向齐铭,“你疯啦?!”,易遥甩了甩手,“你放开我!”

    “你才疯了!”齐铭抓着易遥的手陡然加大了力量,指关节发出骇人的白色。齐铭咬着牙,情绪激动,可是声音却压得很低,“你知不知道药流很容易就大出血,搞不好你会死的你知道吗?你搞什么!”

    “你放开我!”易遥提高声音吼到,“你懂个屁!”

    “你才懂个屁!我上网查过了!”齐铭压低声音吼回去,两条浓黑的眉毛迅速在眉心皱出明显的阴影,狭长的眼睛变得通红。

    易遥停止了挣扎,任由着齐铭抓着自己的手。

    时间像是有着柔.软肉垫的狮子般脚步轻盈,从两人的身边缓慢而过。易遥甚至恍惚地觉得听到了秒针滴答的声音。只剩下手臂上传来的疼痛的感觉,在齐铭越来越大的力气里,变得愈发清晰起来。齐铭的眼睛湿润得像是要淌下水来,他哆嗦地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再说出话来。

    红绿灯像背景一样在两人的头顶上换来换去,身边的车流人流像是嘈杂的河流。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

    易遥慢慢得从齐铭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臂。

    她揉了揉被抓出来的红色指痕,低下头轻轻地说:“那你说,我还有别的办法吗?”

    说完她转身跨上车,然后慢慢地消失在纷乱而嘈杂的滚滚人海里。

    齐铭趴在自行车上,用力弯下了嘴角。

    地面上啪.啪地掉下几滴水迹,在柏油马路上渗透开来。

    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响起来,齐铭掏出手机,看见电话是顾森湘打的。

    齐铭接起电话,说了声“喂”之后,就小声地哭起来。

    06

    走进教室之后易遥就明显感觉到一种不同往日的兴奋的味道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直到自己打开笔袋时看到昨天记下的便条,上面写着下午的科技馆之行。

    原来只需要上上午的课,整个下午的课都被参观科技馆的活动代替。易遥看着自己装满全天课本的沉甸甸的书包叹了口气。

    刚坐下来,就看到唐小米走进教室。易遥随便看了看,就看到了她在校服外套下的另外一件外套,校服裙子下面的另外一条裙子。

    没必要为了一个科技馆的活动而费尽心机吧。易遥扯着嘴角不屑地笑了笑,低头准备第一节课的课本。

    课间操的时候易遥请了假,跑去厕所检查了一下.身体。发现也没有什么感觉。没有出现出血也没有出现剧痛。

    易遥从厕所隔间出来,站在洗手池面前,她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皮肤简直好得不像话。

    回到教室坐了会儿,空旷的教室只有易遥一个人。易遥想着早上吃下的药片到现在却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有点怀疑是否有用。那么一丁点大小的药片居然就可以弄死一个胎儿,易遥想着也觉得似乎并不是完全靠得住。

    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满满一个操场的人,僵硬而整齐划一地朝天空挥舞着胳膊。易遥觉得有点肚子饿了,于是起身.下楼去学校的小卖部。

    包子或者牛奶都显得太腻,易遥买了一个馒.头和一瓶矿泉水,然后慢慢地走回教室。

    所有的学生都在操场上做课间操,头顶的空气里是从来没有改变过的那个毫无生气的女声,拖长声音喊着节拍,与高昂的音乐显得格外疏离。

    走到一半的时候音乐结束了,学生嘈杂的声音慢慢从远处传来,像渐渐朝自己涌来的的潮水一样越来越嘈杂。易遥从小路拐进那条通往教学楼的林荫大道,汇进无数的学生人群里。

    远远地看到齐铭走在前面,背影在周围的女生里显得高大起来。顾森湘走在他的边上,手里是齐铭的一件白色的外套。冬天里齐铭经常穿着的那件,穿在身上的时候鼓鼓的像一只熊。不过却不知道是准备还给齐铭,还是齐铭刚刚给她。

    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已经不会感觉冷了吧,而且早上来的时候,也没有看到齐铭有带这件衣服。所以应该是还给齐铭的吧。

    那,又是什么时候借给顾森湘的呢?

    易遥远远地走在后面,无数的人群从她后面超过她,直到后来林荫道上易遥落在了人群的最后面。

    远远地看着齐铭侧过来低头看着顾森湘的侧面,在无数的人群里,变得格外清晰。像是被无数发着光的细线描绘了轮廓的边缘,泛出温柔的白光来。而他旁边的顾森湘,正在眯着眼睛微微地笑着。不同于唐小米那样扩散着浓郁芳香的笑容,而是真正干净的白色花朵。闻不到香气,却可以清楚地知道是清新的味道。

    像有一把锋利的刀片迅速地在心脏表面极浅极浅的地方突然划过,几乎无法觉察的伤口,也寻找不到血液或者痛觉。

    同时想起的,还有另外一张一摸一样的脸。

    易遥被吞下去的馒.头噎住了喉咙,食道和呼吸道像是被突然被橡皮筋扎紧了一样连呼吸都不行。易遥拧开矿泉水的瓶子仰头喝了几大口水,憋得通红的脸才慢慢地回复苍白。被呛出的眼泪把视线弄得模糊一片。

    易遥拧好盖子,抬起头已经看不到齐铭和顾森湘的背影。易遥朝教室走去,刚走了两步,就突然朝道路边的花坛弯下腰剧烈呕吐起来。

    胃被扯得发痛,刚刚吃下去的馒.头变成白花花的面团从口腔里涌出来。这种恶心的感觉让易遥更加剧烈地呕吐起来。

    后背和手心都开始冒出大量的冷汗来。

    从腹部传来的痛觉像山谷里被反复激发的回声渐渐变得震耳欲聋。

    有一把掉落在腹腔中的巨大锋利剪刀,卡擦卡擦地迅速开合着剪动起来。

    恐惧像巨浪一样,将易遥瞬间没顶而过。

    07

    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

    老师发出的口哨的声音清脆地回荡在空旷的操场上空。带着不长不短的回声,让本来就空旷的操场显得更加萧索。

    跑道周围开始长出无数细细的蒿草,天空被风吹得只剩下一整片干净的蓝,阳光没有丝毫阻挡往下照耀。晴朗世界里,每一寸地面都像是被放大了千万倍,再细小的枝节,也可以在眼睛中清晰地聚焦投影。

    如果从天空的视角看下来,操场被分割为几个区域,有一个区域的班级在踢球,有一个区域的班级在100米直道上练习短跑,而在沙坑边的空地处,散落着几张墨绿色的大垫子,穿着相同颜色运动服的学生在做着简单的柔韧体操。前滚翻或者跳跃前滚翻之类的。

    一颗足球跳了几下然后就径直滚进了草丛里,人群里一声整齐的抱怨。随后一个男生从操场中央跑过去捡球。他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变得很亮。

    易遥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经过了之前的恐惧,易遥也不敢再有任何剧烈的动作,所以以“痛经”为理由向体育老师请了假。尽管眼下已经没有了任何不适的感觉,一个小时之前像要把整个人撕.开一样的剧痛消失得无影无踪。

    春天永远是一个温暖的季节。气流被日光烘得发出疲倦的暖意,吹到脸上像洗完澡之后用吹风机吹着头发。

    易遥在明亮的光线里眯起眼,于是就看到了踢球的那群人里穿着白色T恤的顾森西。他刚刚带丢了脚下的球,看动作样子似乎有些懊恼,不过随即又加速跑进人群。

    易遥看着顾森西,也没有叫他,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白色的T恤在强烈的光线下像一面反光的镜子一样。

    易遥收回目光,低下头看着面前自己的投影。风吹乱了几缕头发,衣领在风里立得很稳。

    其实也并不是多么熟悉的人,却还是微微地觉得心痛。但其实换过来想的话,也还好是不太熟悉的人,如果昨天遇见自己的是齐铭,那么这种伤心应该放大十倍吧。不过假如真的是齐铭的话,哪里会伤心呢,可以很轻松的解释,甚至不用解释他也可以知道一切。

    易遥想着,揉了揉眼睛。身边坐下来一个人。

    大团热气扑向自己。

    易遥回过头,顾森西的侧面一半在光线下,一半融进阴影里。汗水从他额头的刘海一颗一颗地滴下来。他扯着T恤的领口来回扇动着,眉毛微微地皱在一起。

    易遥把自己手中的矿泉水朝他递过去,顾森西没说什么伸出手接过,仰头咕噜咕噜喝光了里面的半瓶水。

    易遥看着顾森西上下滚动的喉结,把头埋进膝盖上的手心里哭了。

    男生准备着体操练习,女生在隔着不远的地方休息,等待男生练好后换她们。

    齐铭帮着老师把两床海绵垫子叠在一起,好进行更危险的动作练习。弯下腰拖垫子的时候,听到班里同学叫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看见几个男生朝着一边努嘴,不怀好意地笑着。齐铭回过头去,看到站在边上的顾森湘。她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

    在周围男生的起哄声里,齐铭有点不好意思地笑其来。他朝顾森湘跑过去,问,你怎么在这里啊。

    顾森湘笑了笑,说,刚好看见你也在上体育课,就拿瓶水过来。

    齐铭接过她递过来的水,拧开盖子后递回给她,然后把她手里另外一瓶拿过来,拧开喝了两口。

    顾森湘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问道,擦汗吗?

    齐铭脸微微红起来,摆摆手连声说着不用了不用了。

    低头讲了几句之后和对方挥了挥手又跑了回来。

    年轻的体育老师也忍不住调侃了几句,齐铭也半开玩笑地回嘴说他“为师不尊”。于是班上的人嘻嘻哈哈地继续上课。

    而本来应该注意到这一幕的唐小米却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这边。她望着坐在操场边上的易遥,以及易遥边上那个五官清晰的白T恤男生,表情在阳光里慢慢地消失了。

    直到有几个女生走过来拉她去买水,她才瞬间又恢复了美好如花的表情,并且在其中一个女生指着远处的易遥说“她怎么不过来上课”的时候,轻松地接了一句“她嘛,当然要养身子咯。”

    另外一个女生用尖尖的声音笑着,说:“应该是痛经了吧,嘻嘻。”

    唐小米微微笑了笑,说:“痛经?她倒希望呢。”

    “嗯?”尖声音有点疑惑,并没有听懂唐小米的意思。

    “没什么,快买水去,我要渴死了。”

    08

    “布告栏里贴出来的那个东西是真的?”顾森西眼睛望着操场的中央,尽量用一种很平静的声音问道。

    “假的。”易遥回过头去看着他的侧脸。是比齐铭的清秀更深刻的侧面,线条锐利到会让人觉得有点凶。

    “那你跑去那种鬼地方做什么?”低低的声音,尽力压制的语气,没有发怒。

    “你要听吗?”易遥低下头来望着台阶前面空地上,他和自己浓黑的影子。

    “随便你”,顾森西有点不耐烦,挥了挥手没有继续说,过了会儿,他转过头来,盯着易遥的脸认真地说,“你说,我想要听听看。”

    09

    世界上其实是存在着一种叫做相信的东西的。

    有时候你会莫名其妙地相信一个你并不熟悉的人。你会告诉他很多很多的事情,甚至这些事情你连你身边最好的死党也没有告诉过。

    有时候你也会莫名其妙地不相信一个和你朝夕相处的人,哪怕你们曾经一起分享并且守护了无数个秘密,但是在那样的时候,你看着他的脸,你不相信他。

    我们活在这样复杂的世界里,被其中如同圆周率一样从不重复也毫无规则的事情拉扯着朝世界尽头盲目地跋涉而去。

    曾经你相信我是那样的肮脏与不堪。

    就像曾经的他相信我是一个廉价的婊子。

    我就是这样生活在如同圆周率般复杂而变化莫测的世界里。

    慢慢地度过了自己的人生。

    其实很多时候,我连自己都从来没有相信过。

    春天把所有的种子催生着从土壤里萌发出来。其实即将破土而出的,还有很多很多我们从来未曾想过的东西。

    它们移动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却深深地扎根在我们世界的中心。

    10

    “谁的?”顾森西的声音很含糊,闷闷地从胸腔里发出来。

    “什么?”

    “我说那孩子,谁的?”顾森西抬高了音调,凶着表情吼过去。

    “以前认识的一个男孩子。”易遥低着头,脸上是发烧一样滚.烫的感觉。

    “挺操蛋的,那男的。”顾森西站起来,把手里的空矿泉水朝操场边缘的草地用力扔过去。瓶子消失在一片起伏的高草中。

    易遥抬起头,看见股森新因为叹气而起伏的胸膛。

    眼泪又啪.啪地掉在脚下白色的水泥地上。

    “那布告栏又是怎么回事情?”顾森西回过头来。

    “不知道,可能是唐小米做的吧,她一直很讨厌我。但那张病历单上的字也不是她的,她的字写得好看很多”,易遥用手擦掉眼角的眼泪,“不过也说不准,可能她叫别人代写的也不一定。”

    “有可能,上次说你一百块一次那个事情也是她告诉我的啊。”顾森西重新坐下来,两条长腿朝前面兀自伸展着。“不过,她干嘛那么讨厌你?”

    “因为她喜欢齐铭,而她以为齐铭喜欢我。”

    “哪个是齐铭?”顾森西朝易遥班级上课的那堆人里望过去。

    “站在老师边上帮老师记录分数的那个。”易遥伸出手,在顾森西眼睛前面指着远处的齐铭。

    “哦,我见过他”,顾森西斜着嘴角笑起来,“眉清目秀的,我姐姐认识他的。你们这种女生,都喜欢这种男的。”顾森西不屑地笑起来。

    易遥刚要说什么,顾森西就站起来拍拍裤子,“我差不多下课啦,以后聊。”然后就朝着操场中央的人群里跑去,白T恤被风吹得鼓起来,像要发出哗哗的声音。他抬起袖子也不知道是擦了擦额头还是眼睛,然后飞快地冲进了踢球的人群里,成为一个小小的白点,和其他无数个微小的白色人影一样,难以分辨。

    11

    午饭的时候易遥也没有和齐铭在一起。其实也不是刻意不和他在一起,只是体育课结束的时候齐铭帮着老师把用好的海绵垫子收回体育用品储藏室,之后就没有碰见他,而且他也没有发短信叫自己一起。

    所以易遥一个人排在食堂的队伍里。

    排出的长龙朝前面缓慢地前进着。易遥回过头去看到旁边一行,在自己的前面,唐小米扎在脑后的醒目的蝴蝶结。易遥本来想转过头,但正好唐小米回过头来和后面的另外的女生打招呼,余光看到了独自站在队伍里面的易遥。

    唐小米上下打量了几下易遥,然后扬起眉毛:“喂,今天怎么一个人呢?”

    12

    出发时间是下午一点半。

    整个年级的学生黑压压地挤在学校门口,陆续有学校的专车开到门口来把一群一群的学生载去科技馆。

    易遥班级人多,一辆车坐不下,剩下的小部分人和别的班级的人挤一起。

    易遥就是剩下的小部分人。

    齐铭作为班长跟着上一辆车走了,走的时候在打开窗户拿出手机对易遥晃了晃说:“到那边发短信,一起。”易遥点了点头。车开走后收回目光就看到站在自己身边的唐小米。作为副班长,她必然要负责自己在内的这少数人的车辆。

    唐小米冲自己“喂”了一声,然后接着说:“我帮你选个靠窗的位置好伐?吐起来方便一点哦。”

    易遥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也没有说话,就那样毫不示弱的看着,有一种“你继续啊”的感觉。

    “别误会,我只是怕你晕车”,唐小米也不是省油的灯,“没别的意思。”

    那些巨大的花瓣像一张张黑色的丝绸一样缠绕过来,裹紧全身,放肆而剧烈的香气像舌.头一样在身上tian来tian去。易遥差点又想吐了。尽力忍了忍没有表现在脸上。

    但唐小米的目光在那千分之一秒里清晰的聚了焦。她笑颜如花地说:“你看,我说吧。”

    上车之后易遥找了个最后的座位坐下来。然后把外套盖在自己头上睡觉。

    车颠簸着出发了。从浦西经过隧道,然后朝世纪公园的方向开过去。

    道路两边的建筑从低矮的老旧公房和昏暗的弄堂慢慢变成无数的摩天大楼。

    从大连隧道钻出地面,金茂大厦的顶端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近乎让人觉得虚假的强光来。

    旁边的环球金融中心顶上支着两座巨大的吊车,好像离奠基仪式也没有过去多久的时间,而眼下也已经逼近了金茂的高度。

    再过些时候,就会成为上海新的第一高楼了吧。

    经过了小陆家嘴后,摩天大楼渐渐减少。车窗外的阳光照在脸上,烫出一股让人困倦的温度。易遥脱下外套,扯过来盖住脸。

    外套留下的缝隙里,依然可以看见车内的情形。易遥在衣服下面睁开眼睛,透过缝隙看着前面无数黑色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有点发困,于是闭上眼睛打算睡觉。而这个时候,刚好听到前面几个另外班级的女生小声的谈论,虽然听不清楚讲了什么,但是“一百块”和“睡觉”这样的字眼却清晰地漏进耳朵里来。易遥睁开眼睛,看见前面两个女生正在回过头来朝自己指指点点。

    而在那两个女生座位的斜前方,唐小米眉飞色舞的脸庞散发着兴奋的光芒。

    易遥把外套从头上扯上来,站起来慢慢朝前面走过去,走到那两个女生的面前停下来,伸出手指着其中一个女生的鼻子说,“你嘴巴再这么不干净,我就把它撕得缝也缝不起来。”

    那女生吓得朝座位里一缩,“你想干嘛。”

    易遥轻轻笑了笑,说,“想让你嘴巴干净些,我坐最后面都闻到冲天的臭味。”

    唐小米唰地站其来,厉声说:“易遥你这是干什么?”

    易遥转过身,把手指到唐小米鼻尖上:“你也一样。”

    唐小米气得咬紧牙齿,腮帮上的咬肌肉变成很大一块。

    唐小米生气之下脸涨得通红,却也不太好当着两个班的人发作。

    倒是她后面的一个戴眼镜的男的站起来,说:“欺负我们班的女生?你算老几啊?”

    易遥看了看他凹下去的脸颊瘦得像一只螳螂一样,不屑地笑了笑说:“你还是坐下吧。”

    说完转身朝车后的座位走去。

    那男的被易遥说得有点气结,坐下来小声说了句“嚣张什么呀,陪人睡的烂婊子。”

    正在走回车后面的易遥停下脚步,然后转过身径直走到那男生面前,用力地抬起手一耳光抽了下去。

    五个手指的红印迅速从男生脸上浮现起来,接着半张脸就肿了起来。易遥根本就没打算轻轻扇他。

    在经过那男生的三秒钟错愕和全车的寂静之后,他恼怒地站起来抡起拳头朝易遥脸上砸过去。

    “我操.你.妈逼!”

    13

    齐铭听到后面的刹车声的时候把头探出窗户,看见易遥坐的后面那辆车在路边停了下来。齐铭皱着眉毛也只能看清楚车厢内乱糟糟移动的人影。

    估计出了什么故障吧。齐铭缩回身子,摸出手机给易遥打电话。

    电话一直响了很久也没有人接,齐铭挂断了之后准备发一个信息过去问问怎么车停下来了,正好写到一半,手机没电了,屏幕变成一片白色,然后手机发出“嘀嘀”几声警告之后就彻底切掉了电源。

    齐铭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回书包里,回过头去,身后的那辆车已经看不见了。

    左眼皮突突得跳了两下,齐铭抬起手揉了柔,然后闭上眼靠着车窗玻璃睡了。

    窗外明亮的阳光烫在眼皮上。

    很多游动的光点在红色的视网膜上交错移动着。

    渐渐睡了过去。

    于是也就没有听见来自某种地方呼喊的声音。

    你没有听见吧?

    可是我真的曾经呐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