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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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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朝的朝会,分大朝会和常朝两种。

    大朝会,一般是冬至、元日、五月朔朝以及万圣千秋节(帝王生日)四天。

    大朝会的陈设规格很高,皇帝要穿上最隆重的冕服,百官谒见太子、皇后、太后,还有百戏表演,总之非常隆重。

    常朝又称常参,是日常处理政务的早朝,仪式就简单多了。

    常朝时,左右史官侍立两旁。百官奏事完毕,仪仗队依次退出,其余官员退出,皇帝再留宰相单独议事。

    常朝举行的地点,高祖和太宗时在两仪殿或太极殿,高宗在宣政殿,玄宗在紫宸殿。巢乱之后,宫室遭到焚毁,近几年慢慢修缮,目前常朝一般在麟德殿举行。

    今日早朝的消息比较劲爆。

    宰相孔纬被贬出京,任崖州司户参军,这很可能是赐死的前奏。

    徐彦若出镇岭南,任清海军节度使、广州刺史。

    杜让能勉强留任,但这多半是因为不能一下子把三个宰相都罢了。

    崔昭纬任户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功拜相。

    这事,怎么看怎么诡异。

    再联系到圣人身前女官、河东郡夫人裴氏出京闲居“暴毙”,朝官们私下猜测,这多半又是中官的手笔。无奈几位当事宰相沉默不言,让人好生心急。

    另外一件让人感兴趣的事情,就是圣人要在昭阳殿召见立下擎天保驾之功的灵武郡王邵树德。

    泾师薄城,其势汹汹,铁骑军横空出世,大破贼军,这是众人都知道的。

    前阵子邵树德在同州讨郝振威,这会已经平定,圣人召见,于是赶来了长安。

    当然大伙都是官场老油子了,自然不会信这些表面的东西。邵树德,明显是被人喊来的,不是圣人,就是宰相,或者北司中官。

    本来后者的可能性是最低的,因为中官们无需引外镇兵马,即可控制局势。但从今早爆出的消息来看,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这就让人奇了。

    早朝退散后,圣人摆驾昭阳殿,新相崔昭纬陪同。

    殿内外的军士全换了一茬人,虽然还是禁军服饰,但看那些人脸上凶悍的模样,完全没有一点宫中禁卫应有的恭谨,可见一斑。

    “藩臣邵树德拜见圣人,拜见崔师长。”邵树德躬身行礼道。

    如今大点的藩镇主帅,几乎都挂着“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这就是荣誉宰相。

    宰相见皇帝,退朝时都不用行拜礼,亲王见到宰相亦需行礼,可见权位之重、地位之高。

    圣人草草回了个礼,崔昭纬亦回礼,三人相对而坐。

    按制,宰相向皇帝行礼,皇帝需回礼,当然做不做就看心情了,但理论上是需要的。

    行完礼后,“君臣皆坐”,议事。

    圣人仔细盯着坐在他对面的邵树德,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此人。

    果是个跋扈武夫!

    坐在那里神态自然,一丝局促不安都没有,目光时不时对视过来,非常坦然,比杜让能、崔昭纬这等实权宰相底气还足。

    “邵卿讨平泾原、同州叛逆,此为大功。”圣人开了一句头。

    “臣分内之事罢了。”邵树德回道。

    他也仔细观察着对面的君臣二人。

    圣人精神不振,脸色稍稍有些苍白,可能昨晚西门重遂回去之后训斥了一番。

    说起来可能有些不敬,但中官们嘲笑、奚落皇帝不是一回两回。文宗死之前,欲立太子,结果中官还特地拿矫诏到他面前,刺激一番,嘲笑不已。

    圣人如今的局面还算好的,后世他与何氏被中官刘季述关在少阳院,隔绝中外,每日吃的饭食都是从墙上的洞里面送进去。

    训斥,那都是小儿科了。

    “灵武郡王为国之干臣,却为何助那些阉徒?”崔昭纬等了一会,见圣人不再说话,便主动问道。

    邵树德下意识看了眼殿室一角的史官,这一言一行都可能被记录下来啊。

    不过他早就做好了准备,道:“北司有拥立之功,又劣迹未显,以何罪诛之?”

    北司中官,可比你们这帮朝臣靠谱多了啊!至少不会坐在家中,祸从天降,突然间就有人要征讨自己了。

    崔昭纬避而不答这个问题,又道:“灵武郡王若肯为陛下诛杀宦官,定有厚赏。”

    圣人的脸色也活络了起来,不过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隐含期待的目光看着邵树德。

    他突然间发现一件很“贱”的事情,那就是夏兵站满了昭阳殿的时候,居然感到了一丝脱离监视的轻松感。

    他不傻,事到如今,肯定知道被中官监视了,不然怎会一举一动都被人掌握着。

    历史上昭宗与张濬特意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说话,结果还是被杨复恭偷听到了,简直让人无语。这个时空,中官还是那些中官,皇帝就是掌握在他们手里的傀儡,居然只有在外藩军士在侧的时候,才能勉强脱离监控,这世道,活得还不如普通人潇洒。

    ……

    西门重遂在昭阳殿外静静等着。

    邵树德入宫面圣,他本是不同意的。因为其中蕴藏了一个巨大的风险,那就是圣人有可能将其拉拢过去,转过来对付北司。

    邵树德的诉求,他非常清楚,那就是不要给他惹事。他得了渭北、泾原,应是要回灵夏休整了。李克用遭数镇围攻之事,他看在眼里,有此担心实属寻常。

    而若说如今朝廷想要哪个藩镇覆灭,不消多说,就是朔方镇了。原因很简单,离得最近,随时可能叩阙。

    西门重遂的价值便在此处。而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价值,利用得非常好,按理来说邵树德不会抛弃北司诸官,可凡事就怕万一啊。

    真是多事之秋!

    西门重遂年纪大了,站了一会就有些累,于是让人搬来椅子坐下。

    这两天宣武朱全忠上奏,求任盐铁转运使。呵呵,这是想要朝廷的财权呢!

    幸好宰相们没傻到家,震惊之余,直接一口回绝:“朱公需此职,非兴兵不可!”

    这事,西门重遂是乐见其成的。

    南衙每与一个强镇闹翻,他们北司就安全一分。

    西门重遂早就看出朱全忠也不是啥好鸟,可笑圣人还一直觉得他是忠臣。

    这世道,哪来的忠臣?即便之前再忠,现在也都有想法了。

    西门重遂又往昭阳殿的方向看了看。

    虎背熊腰的军士持槊肃立。他们只听邵树德一人的,即便天子当着他们的面下令,也得先看一眼大帅同不同意。

    在跋扈武夫的眼里,天子本来就算不得什么。

    刘季述匆匆走了过来,禀报道:“孔纬已经出京。”

    西门重遂点了点头,道:“到蓝田时,找人携诏而至,赐死。”

    “徐彦若……”刘季述又问道。

    “放过他。”西门重遂咬牙切齿地说道。

    刘季述正待离开,西门重遂又喊住,道:“你去一趟华州,找王卞,就说朝廷欲授他镇国军节度使之职。但也得干事!如果有南衙使者前往汴州,宿华州驿站时,立刻报来。”

    华州有好几个驿站,通往各个方向,规模都“雄壮”。朝廷公干使者,必然会在这些驿站内食宿。

    刘季述点了点头,飞快离去。

    ……

    “诛杀宦者,非国之福也。臣请陛下宽心,若中官跋扈,轻慢圣上,只需一封诏书,臣便领兵亲至。”邵树德回道:“今国祚未安,实不宜生事。”

    “宦官之罪,罄竹难书,讨之有何不对?”

    “若有罪便讨。全忠未得诏令,擅攻郓、徐,朱瑄、时溥有何罪耶?全忠侵攻,陛下何不讨之?臣愿出兵。”

    崔昭纬噎在了那里。这邵树德胡搅蛮缠,朱全忠确实未得朝廷诏令,擅自侵攻天平军、泰宁军、武宁军,但——但他就是忠臣啊。

    你怎么不提你的义兄李克用?赫连铎有何罪?李克用不也擅自讨伐了?

    圣人在一旁也被邵树德的思路带歪了。

    仔细想想,邵树德确实挺守规矩,每一步都有朝廷诏命,竟然从未逾越过。即便兵进河西,也是以河西观察使的身份,还收复了河陇失地,造就了先帝“中兴”的气象。每年贡赋从来不缺,这次更是击退泾原乱师,有擎天保驾之功。

    在天下人眼里,这岂不是大大的忠臣?

    但现在不是论对错的时候,论的是立场!

    “陛下、崔相。”邵树德起身行了个礼,又坐下,道:“臣闻全忠围泽州甚急,且潞州已下,屡次表请朝廷择重臣出任潞帅。朝廷不妨许之,泽、潞富庶,若能归国家所有,岂不大善?臣愿遣一队人护送潞帅之官。”

    崔昭纬无语。

    那朱全忠得了泽、潞,如何肯给朝廷?也就是装装样子,你若真派人去,那才是傻了。

    说到底,还是不愿杀宦官,顾左右而言他。

    “灵武郡王与宦官沆瀣一气,忤逆圣主,难道不怕天下非议?”见邵树德水泼不进,崔昭纬也不得不加重语气,说道。

    邵树德霍然起身,君臣二人一惊。

    “陛下危急之秋,臣来救驾,既安之后,罪我忤逆。海内手握雄兵,窥视四方者不知凡几。全忠屡攻郓徐,克用数伐大同,行密侵夺宣歙,此皆忠臣耶?有朝一日,汴、晋之师入关中,名城大邑,荡为丘墟,王室不宁,再度播迁,臣实不知勤王之师从何而来。”

    “臣亦知陛下有中兴之谋,欲简拔奇材以为股肱,然采群小之论,登无用之徒,恐非中兴之术。”

    听闻此话,崔昭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朝廷眼里的大忠臣,被邵树德贬得一文不值,偏偏你还找不到错处。

    圣人亦沉默无语。不知道怎地,他突然想起了裴氏,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但既然已经“暴毙”,便暴毙了吧,即便活着回来,也只会让大家尴尬。

    他突然感到有些意兴阑珊,确如邵树德所说,朱全忠似乎也不怎么像忠良的样子。关中若有事,还真只有邵树德可以救驾。

    这天下,还怎么中兴?

    史官默默站在一旁,似乎已经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