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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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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大街之上微微有些寒意。王知言在邵氏亲兵的护卫下,步行前往州衙。

    六十多岁的人,晨风一吹,身体下意识句偻起来。

    河北习俗,无论寒暑,无论官大官小,要么步行,要么骑马,都暴露在烈日或霜雪下,没有肩舆给你坐。

    邵树德当初在灵夏也是骑马。后来怕被人刺杀,这才改成了马车。

    风气就这样,忍着吧。

    城门已经打开,街道上也有很多百姓在忙活生计了。秋收已经完毕,正是一年中经济逐渐走向活跃的时候。

    中秋已过,接下来便是非常重要的盛大节日重阳。再后面,还有秋社、下元、冬至、腊日、岁除等节日,让劳累了一年的百姓可以充分休息、娱乐。

    王知言仔细观察着。

    如果夏兵大肆劫掠了,那么城市不可能现在就已经恢复。这只能说明一点,邵树德对麾下部队的控制力比较强,约束得比较好。另外一点就是,他的地盘非常稳定,在源源不断产出粮饷。

    但话又说回来了,产出粮饷也不意味着军纪就好。古来开国时期的部队,尤其是那些义军,基本都没有军饷。即便有了稳固的后方,那也只是保证粮食供应,军饷大部分情况下还是没有。这个时候你就不能保证军纪了,军官也没有勇气约束军纪,烧杀抢掠就成了必然。

    夏军有稳固的后方,还有稳定发放的赏赐,并且没有中断过,王知言已经有所明悟。

    城门打开后,第一批进来的是运粮的车队。

    王知言避让到路边,仔细观察着。

    看他们的装束,定然是夫子了,这没有任何疑问。

    很多人带着武器,弓梢是人手一把,但没有上弦。这不奇怪,河南、河北都这样,老百姓将成材十年的桑树卖出去做弓材,一般自己会留一些,找人制作一把弓梢备用。家里的榆树到了年限后,部分卖出去,剩下的也会找人制作一把矛杆,农闲时练着玩。

    没办法,小命要紧。时不时被征发打仗的情况下,最基础的长矛、刀术、射箭总要会,不然上了阵吃亏的是你自己。

    夫子们说话的口音很奇怪,不是河北,也不是河南。

    王知言仔细观察了很久,特别是注意到一些人虽然穿着唐人服饰,但耳朵上竟然还挂着耳环后,顿时明悟了,这是来自河阳的夫子。

    多年来邵树德一直从河陇往东移民,这些定然是编户的蕃人无疑了。

    河阳二州十县稳定五年了,现在该有多少人?即便没有天宝年间六十万口那么多,只要有一半,支持战争的能力就很强。

    五年时间啊,听闻还是免税,那么五年内积累了多少财富、粮豆、牲畜?这个地方若作为战争的后勤基地,足够压榨很久了,无论人力还是物力,苦一苦三年以上完全没问题。

    再长的街道也有尽头。王知言很快来到了州衙,随从们被留在外边,他本人则进去拜访夏王邵树德。

    “既然以前叫含嘉仓城,那新落成的殿就叫含嘉殿吧。”中堂内响起了洪亮的声音:“含嘉殿抓紧收拾清理,置办的器具不用太奢华,能用就行。含嘉仓城也不能停,选址你们再合计一下,给我留出足够的农地,就在含嘉殿与仓城中间,最好连成片。”

    含嘉仓城是位于洛阳皇城内的粮仓,有水道直通城外。因为隋末兴洛仓的教训,国朝便把粮仓修到了城内,同时承担中转粮库的职能,即河南各地的粮食通过水路运输进含嘉仓城后,再转运至关中,因此容量非常巨大。

    “大王,仓城基址犹在,仆正在设法修缮总计四百余个粮窖,最好不要大动。”封渭的声音也适时响起,只听他说道:“含嘉仓城与东城之间有片林子,或有数十亩,可用之。”

    “就这片地吧。”邵树德满意地笑道:“待天下太平,我不再征战的时候,便住于含嘉殿,侍弄花草瓜果,看看能不能整出什么新玩意。”

    封渭凑趣地笑了两声。上位者的话,听过就算,别当真。一般醉心于田园的,那都是失意官员,一旦给他们机会,保管收拾东西回京,再也不想田园了。

    “这事我知道了。你速回洛阳,紫薇宫城的修建才是重点。”邵树德吩咐道。

    国朝西都长安,有大明、太极、兴庆三宫,东都洛阳则有紫薇、上阳二宫。

    建设一座城市,你得有理念。洛阳宫城的理念就是“星汉”、“河汉”。

    简而言之,就是借助天体理念,紫薇宫城位于洛阳西北的高亢地带,以建瓴雄姿,俯瞰全城。皇宫被比为“天极”,因此主宫城的名字叫做“紫薇”。紫薇宫城周围又环列小城,包括含嘉仓城在内,呈拱卫之姿。

    贯穿城市的洛水有若天汉,即“洛水贯都,有河汉之象焉”。城市主轴线的位置上,还架起了横跨洛水的桥,以附会《尔雅》中斗牛星、牵牛星之间的“天汉之津”。

    这种重要的都城建设,你要有规划、有理念、有匠意,将各个功能建筑融合进城市整体的设计理念之中,不是随便修的。

    洛阳就是星汉、天体理念,邵树德不打算大改,只会按照自己的喜好,在细微处和看不见的地方做改动,不破坏整体风格。

    封渭匆匆离去之后,在外边等待许久的王知言被请了进来。

    他的面色不是很好,看起来有些发白。

    他本不信这个世道之中,有人能统一天下。藩镇割据的痼疾不是一两代人能清除的,当先挑战之人必将受到残酷的反噬,最后与割据势力或思想同归于尽,为后兴起的真主做嫁衣。

    但他见到了什么?一个自大狂?煞有介事地开始修起了宫殿,人生短短数十年,你真能料理天下诸侯吗?还是在不制造第二个威望可以比肩你的人的情况下。

    但轻视之余,又有些战栗。

    他也是读书人,对这个天下总有些畅想,对第一个跳出来接受反噬的人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敬佩。但佩服归佩服,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不能独为自己而活。夏王想要一统天下,我就要抗拒一统天下,这是利益之争,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

    “让王别奏久等了。”邵树德吩咐他坐下,然后说道:“罗帅可好?”

    “甚好。”王知言看着这个古铜色皮肤、气质略为坚硬的武夫,说道。

    “罗帅遣你而来,定有要事。”邵树德笑道。

    “殿下,昔日衙将李公全作乱,罗帅病重,中外骚然,故请殿下率军来援,以壮声威。”王知言说道:“今者罗帅病体渐愈,沉疴尽去,衙内又英明神武,大破贼军。李公全部众降者不计其数,覆亡只在顷刻间。”

    他说了这么一大通,邵树德坐在那里,认真听着,并不发表意见。

    王知言看了他一眼,道:“也不能让殿下白跑一趟。罗帅有言,殿下既为宣武军节度使,一河南,一河北,自当礼敬往来,今愿给珍宝三百乘、钱三十万缗、绢五十万匹、粟麦七十万斛,以做酬谢。殿下收下财货后,可收兵回河阳,两镇邻睦,岂不美哉?”

    邵树德笑了笑,河北藩镇还是富。王镕给朱全忠、李克用同时塞钱,一次各给二十万缗钱、绢二三十万匹,还不止一次。这是天宝年间才有的财力——当然事实上也差不多,河北户口差不多已接近这个程度,河南就差远了,安史之乱主战场,后来百多年间战事也多,人口损失严重,已经让河北拉开了差距。

    具体到罗弘信答应的财货钱粮上面,三百乘珍宝比较虚,具体什么东西、多少件完全没个准,当初董昌前后献给朝廷的财宝都比这要多得多。

    钱、帛、粮比上次又涨了一些。罗氏父子现在应该很缺钱,今年的两税到手后会稍稍宽裕一些,但许诺的这笔钱粮肯定需要分期付款。

    当然邵树德也看不上这些东西。在他眼中,土地、人口才是真正的财富。

    “退往河阳?”邵树德停顿了一下,道:“据我所知,天使已经出京,前往孟州。”

    王知言下意识觉得不妙,问道:“夏王何意?”

    “朝廷已授孟帅宋乐为河阳三城、孟怀相卫节度观察处置等使,赐军号‘天雄’,治孟州。”说到这里,邵树德看了一眼王知言,轻声道:“王别奏,相、卫亦是河阳镇属州啦。”

    王知言霍然起身,脸色铁青,道:“这便是没得谈了?”

    “王别奏何必动怒?”邵树德亦起身,摇头道:“明人不说暗话,吾之志向,你应该知晓。这天下分崩离析一百四五十年了,而今各镇形同国中之国,几与春秋无异。元和年间讨平淮西,申、光、蔡百姓竟然不知天子,不知圣人,不知是哪国百姓,数十年不沐王化便这个样子,况一百五十年乎?河北,我必取之。”

    “殿下何苦如此呢?”王知言被这一番话震住了,心绪有些翻涌,不过还是说道:“便是改朝换代,殿下自做洛阳、长安天子,魏博上表称臣,天下安乐,岂不美哉?昔年汉高立天下,尚有诸侯国,殿下就容不下裂土之藩镇?”

    “若天下士民、武夫、官员还如汉高时那般淳朴,有忠义之心,我又岂会容不下藩镇?”邵树德说道:“但现在绝无可能。”

    王知言沉默了。汉高时朝廷各项制度比现在还粗疏,将相权力更大,可钻的空子更多。现在么,兵将分离,后勤分离,制度看似比汉高时严密,但造反的人极多。邵树德的话没有错,有这个担忧很正常。

    不过立场不同,没什么好说的。

    “殿下要以一己之力挑战一百五十年约定俗成的规矩么?难道不怕反噬?”王知言厉声道:“河北户口殷实,财货山积,人心可不一定思定。一旦乱起,邵氏真能坐稳江山?难道不会二世而亡,为人做嫁衣?”

    艹,人心思乱这句话都说出来了。邵树德暗骂,但又找不到理由反驳。

    你可以说河南久经战乱,人心思定,但河北安宁和平了一百多年了,人心真的思定吗?

    “王别奏想说的是首倡必谴,殿兴有福吧?”邵树德说道。

    “这个说法倒是新鲜。”王知言见邵树德晓得厉害,脸色稍霁,道:“殿下年已四十,还有多少年可以拼呢?这样与全天下武人为敌,与一百五十年形成的规矩为敌,实属不智。我知殿下有大志,愿回魏州说服罗帅,异日殿下举大志之时,愿第一个响应,上表称臣,如何?”

    “王别奏还是回去吧。”邵树德突然笑了,说道:“关西经营多年,洛汝也都是我的人,我至不济也可当个西魏之主。既如此,挑战一下又何妨?有什么反噬,我接着,纵死不恨。”

    王知言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