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 晚唐浮生 > 第二十八章 大巫

第二十八章 大巫

推荐阅读:大魏读书人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盛唐风华银狐逆鳞续南明

一秒记住【笔下文学 www.bbxwx.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建极六年(906)很快到来了。

    正月初一大朝会,文武百官、诸州礼朝使云集金台殿外,齐声恭贺。

    邵树德一大早就起来了。按照风俗,生吃鸡蛋一枚,辟瘟气,又吃赤豆、芝麻、糖熬成的羹,消疾疫。随后穿上了衮冕服,与皇后一同临朝。

    这一天的朝会主要是歌功颂德。大臣们挑些好听的话说说,历数下功绩,展望太平盛世。

    诸州礼朝使一一献上贡品、祥瑞礼单,再恭贺一番。

    大夏王朝建立四年半了,已经超越了历史上五代的后汉国祚,从目前的形势来看,超越后周没有任何问题,除非邵树德现在就暴毙。

    朝会结束之后,便是廊下赐宴。

    至今还没吃完的鲸肉脯又被端了上来。诸部落进献了许多牲畜,一并宰杀,当场烹制,一一端上桌。

    唐夏之交就是这么豪放。没有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说法,大伙吃赐宴也是真的吃,毕竟前唐初年赐宴的初衷就是百官俸禄低,皇帝请客,让大伙好吃好喝,吃完再拿点赏赐的礼品,作为他们收入的一部分。

    在那会,甚至还有低级官吏偷偷把酒菜带回家去,让家人也分享的做法——大夏不用这么做了,吃不完的可以用竹筐带走。

    邵树德与皇后一同出席了赐宴,与群臣共饮屠苏酒,随后便离席而去,让大伙放开心情吃喝。

    耶律滑哥也出席了今天的宴会。

    其实他是不用来的。正旦大朝会,参与对象是在京九品以上职官及勋贵。他是昌平汤丞,你说是京官吧,似乎是,但你说常驻京城吧,又不是。他今天能来,完全是圣人传召,有要事问对。

    因此,见圣人离席,他匆匆扒拉了几口菜,然后推了推身旁几个还在胡吃海塞的髡发男子,道:“别吃了,面圣要紧。”

    “这是鲸肉啊,多稀罕?你不多吃几口?”

    “这鹿肉炖得不错啊,好吃。”

    “香料给得足。就是不知从哪弄的,契丹可没有。”

    “这酸菜也很可口,汉人就是会弄。”

    几个契丹人根本不为所动,眼里只有食物。屠苏酒更是早被一饮而尽,恨不得再来一壶。

    “就吃到这吧,正事要紧。”耶律罨古只放下快子,说道。

    他一开口,几个契丹人都停下了。

    滑哥心中腹诽,你们可是来投奔我的啊,怎么一个个还听罨古只这老东西的?

    “走吧。”罨古只站起身,不容置疑地说道。

    “好。”滑哥下意识应了一声,旋又醒悟,暗叹自己真贱。罨古只已是脱了毛的凤凰,还怕他作甚?

    宫廷卫士注意到了他们的动作,过来询问一番后,又回去禀报,随后便将其领至交泰殿西的曦日楼。

    “拜见大夏皇帝陛下。”罨古只带着几名契丹贵人一同拜倒。

    “臣拜见陛下。”耶律滑哥也拜倒在地。

    “滑哥,此非正旦朝会或郊祀,你无需跪,都坐下吧。”邵树德吩咐道。

    宫廷卫士们搬来了座椅,几人一一坐下。

    夏鲁奇持械立在邵树德侧前方,紧紧注视着几人。

    余庐睹姑、萧重衮母女也来了。前者刚刚被太医诊断出怀有身孕,因此得以坐在邵树德身旁,重衮则捧着一叠文函,以备邵树德随时查阅。

    “罨古只,你能来投,朕很高兴。滑哥说得不清不楚,你来告诉朕,契丹发生了什么?”邵树德说道。

    “这还得从三月前说起。”罨古只理了理思绪,道:“十月,耶律曷鲁提起阿保机出生时的异象。神光属天,异香盈屋,梦受神诲,龙锡金佩。曰‘我国削弱,南蛮、邻部觊觎日久,以故生圣人以兴起之。此非阿保机莫属。’”

    邵树德听了想笑。

    他听闻史官们在撰写《今上实录》时,也提到了他出生时的异象,整得跟发了火灾似的。又好似铝热剂炸弹落地,漫天星光,总之太过浮夸。

    但他也知道,此时的人不会这么想。尤其是愚昧的草原部落,他们可能真的信。

    “辖底驳斥,曰‘我为你叔父,怎未见到什么龙锡金佩’?”罨古只继续说道。

    “哈哈!”邵树德大笑。

    这耶律辖底也是个妙人。你出生时我不在场,异象什么的我就不追究了,龙锡金佩在哪?拿出来我看看?

    罨古只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只听他继续说道:“辖底一问,众人诘之。阿保机从兄铎骨札自言帐外有蛇鸣,众人闻言,追出帐外,果见大蛇。于是请大巫来解蛇语,大巫静听片刻,谓蛇穴旁树中有宝物。众人随大巫前行,掘树,果得龙锡金佩。”

    邵树德惊了,怎么总喜欢搞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

    “哪个大巫?”余庐睹姑突然发问。

    “撒剌只。”罨古只看了余庐睹姑一眼,说道。

    “原来是她!这个老太婆不是退隐了么?阿保机还把她搬出来?”余庐睹姑面色复杂地冷笑道:“若我没走,帮阿保机解蛇语的便是我了吧。”

    撒剌只是上一代大萨满,余庐睹姑是本代大萨满。

    邵树德可能不太了解余庐睹姑在八部之中的威望。

    身为阿保机之妹的她,从小就作为奥姑培养。在契丹人眼中,余庐睹姑学识出众,皆来自神授,可解蛇语、牛语、鸟语,还会替人看病,药到病除。

    最重要的,契丹有祭祀山川、祖先、牲畜的习惯,祭祀仪式就是大萨满主持的。

    另外,选举可汗的柴册仪式,也需大萨满举行告天仪式。

    这种巨大的神权,在阿保机建国后被慢慢削弱,但在部落联盟的时代,可是实打实存在的,且是跨越部落,通行整个联盟的存在。

    阿保机把撒剌只搬出来,也是想让神权为他背书,这步棋是走对了。

    邵树德拉了拉余庐睹姑的手,抚平她剧烈波动的内心,又问道:“阿保机玩这些把戏,有用吗?”

    “有用!”罨古只重重点了点头,道:“很多贵人亲眼所见,心中动摇。再加上过去十余年阿保机立下的汗马功劳,不少人在事后向他暗中输诚。”

    这些封建迷信,罨古只、辖底之类的高层当然是不相信的,或者说不太相信。

    信仰、戒律之类的东西,从来都是用来蒙蔽下面人的,上层清醒得很——历史上奥斯曼帝国苏丹,身为哈里发,死于饮酒过度导致的肝硬化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阿保机玩的这出把戏,在邵树德看来漏洞百出,但偏偏辖底无言以对,他总不能直接说大萨满被阿保机收买了吧?那样会被愤怒的牧民撕碎的。

    “痕德堇可汗怎么说?”邵树德又问道。

    “可汗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已经吐血过两次了,昏昏沉沉,难以视事。大巫瞧病之后,说可汗见到了戴野猪头,披猪皮的?呵神,即将故去。神命传位于阿保机。”罨古只叹道:“我不过质疑了几句,释鲁便借题发挥,要杀我全家。无奈之下,只能出奔了。”

    邵树德听了沉思不语。

    建极六年的事真多啊!

    淮南杨行密刚死,河东李克用、江西钟传也命不久矣。如今又多了契丹痕德堇可汗,这是扎堆一起死吗?

    之前陈诚建议他增置禁军,他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兵真的不够用啊!

    好吧,其实不是兵不够用,而是他开的战场太多了。

    蜀中那边,依靠关西的资源一路攻伐,灭了李茂贞。如今嫡长子坐镇一年,扑灭残匪,平复局势,稳定人心。

    岳州那边,威胜军被一分为二,一部东进蕲州协防,一部在岳州与马殷打烂仗。

    平卢军刚刚屯驻徐州,毕竟南方太过空虚,不能一支部队都没有。

    河东虽然半降,但终究没降,你还是得派大量军队看守。

    河北之地,魏博在一个多月前才刚刚发生了一起叛乱,卢怀忠从前线抽兵,回去镇压。

    沧景、幽州现在看似平静了,但你如果把大军撤走,局势如何真的很难讲。

    更别说邢州行营才刚刚汇聚主力,进入镇州地界,与成德军厮杀了。

    如今契丹方向也要投入兵力,是不是太贪心了?

    李克用、钟传、阿保机,哪个人更重要?邵树德默默盘算,他现在恨不得派太医去契丹地界,给痕德堇可汗续命,但他也知道这不可能。

    “终究是太贪心了啊!”邵树德苦笑道,不过他已经做出了决定,是该有取舍了。

    “罨古只,朕遣人给你一批钱帛、粮草。春社节过后,你便带人北上长春宫,寻机招徕旧人。”邵树德说道:“朕就不信每个人都服阿保机。形势就这么个形势,阿保机想当可汗,可还有很多人不想他当呢。你便多多联络这些人,让他们和阿保机对着干。实在干不过了,逃来大夏可也。朕会给予赏赐、官位,说到做到。你——想不想做官?”

    罨古只一听,立刻推辞道:“陛下,我不过一山野鄙人,如何当得大国将官?况且,我若入朝为官,招募部落之事便不太容易了。有些人愿意投我,未必愿意投夏。”

    “罨古只,你怎么说话呢?陛下给你官做,是看得起你……”耶律滑哥听了半天,一直没找到插话的机会,此时好不容易逮着良机,鼓起勇气斥责道。

    不过罨古只只瞪了他一眼,滑哥就闭嘴了。

    邵树德笑了笑,道:“你说得也有道理,那就这么办吧。你在外,辖底等人在内,一同反对阿保机,给他制造点事端,别让他顺顺利利参选可汗。”

    他已经看出来了。罨古只势穷来投,但并不真心,还打着回草原取代释鲁、阿保机的主意。毕竟当年八部于越的职位就该是他们,结果被辖底、释鲁二人联手耍了,失之交臂。

    罨古只的野心,他洞若观火,心中已经想好了多种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