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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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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一晃而过。

    静下心来的邵树德,在华清宫周边的几个县晃荡,看着春天种下的麦苗一天天长高,看着渭河上的商船一天天增多,看着市面一天天繁荣,觉得还是很有意思的。

    有的时候,他会在驿道旁的山顶上,一坐大半天。

    看着远处的千村万落,看着川流不息的马车,心中就有莫名的成就感。

    这个天下,本来就该这个样子吧?

    文人不要插手军事,武人不要欺凌文人。想安逸的人平静度过一生,想富贵的人去杀敌立功,各司其职,谁也不要越界。

    有的时候,他又会冲动地跑到村落间,一看就是许久。

    村结成里,里构成乡,乡组成县。这一个个村落,才是帝国的基石。

    他在村中,面对着战战兢兢的农人,当然也很无奈。

    不过看着孩童们饭碗里的食物,打量着丁壮们结实的身板,你自然能得出一份结论。

    四亿多人围湖造田,半饥半饱,只会让人越长越矮,越长越弱。

    后世甲午,日军俘虏了大量清军,经统计后,认为清军士兵只在身高一项上胜过他们,但胸围、握力、耐力、速度、反应等方面全面落败,因为日军士兵有他们的政府贷款、引进美国技术,在北海道大力扩建的鱼罐头、黄豆牛肉罐头支持后勤,且以举国之力支持了很多年。

    吃不好,精神也拉胯,还打个屁的仗!有些时候想想,就很离谱,明清生产力是超过汉唐的,但他们军队的伙食却远远不如汉唐。

    还好现在不是这样。他建立的帝国,人均资源还算充裕。

    还有些闲暇时光,他会去市场看看。

    当看到长安附近也出现咸娃鱼干时,心中就很喜悦。

    虽然这种鱼干硬得可以当砖头打人,也没太多人买,但他就是很高兴,因为这是他存在过、改变过的痕迹,满足感油然而生。

    临回长安之前,他还抽空视察了几个县的经学。私下里用尽各种手段,最终确认朝廷给每个学生下发的补助(每月百钱)没有被克扣,这才满意而去。

    看着官员们纠结的神色,邵树德哈哈大笑。

    他这种天子,一定很难伺候吧?是不是都盼着我快点死?

    不过,二郎也是喜欢外出闲逛的人,小时候算过账、种过地、伺候过牲畜,你们怕是要失望了。

    四月十五,回到长安的邵树德举行了朝会,随后便筹备西巡事宜了。

    皇后折芳霭其实是非常反对他外出晃荡的,但她的丈夫显然是个坐不住的人,她也无力阻止。

    五月初一,邵树德离开了长安,看了一眼“西极道九千九百里”几个大字,出开远门,一日至咸阳。也是在这一天,鸊鹈泉、可敦城方向又有禁军骑兵北出,往碛北草原而去。

    “以前总说带你们出去走走,却甚少兑现。一晃到了人生暮年,再不走就没机会啦。”和煦的暖风之下,四轮马车大敞着,赵玉、张惠一左一右,坐在邵树德身侧,听了这话却没多少伤感,只有无限卷恋。

    赵玉是老病秧子了,身体每况愈下。

    张惠比历史上多活了几年,或许是因为换了个生活环境,没有染上让她致命的疾病,但兴许是年轻时家逢不幸,颠沛流离,身体底子不好,终究还是有些不太行了。

    邵树德本不欲带她出来的,但张惠自己坚持,也只能作罢了。

    去年淑妃封绚病逝,小封晋位淑妃,储氏被册封为昭仪。

    群臣曾议采选美人入宫,邵树德拒绝了,没那个必要,现在这么多女人,够用了,虽然平均年龄日渐偏大。

    当天宿于咸阳西北的温泉驿。

    天色暗下来之后,邵树德让人点起鲸油蜡烛,随手处理刚刚得来的军报。

    被皇后收为义女的刘氏当了宫官,在墙上挂起了地图。

    邵树德时而抬头看着地图,时而阅读军报。

    “南诏兵也不是很行嘛,围攻几百人的堡戍,都要花十天工夫。”邵树德说道。

    张惠在一旁倒茶。

    她知道武夫的心都是硬的,根本不会把人命放在心上。

    当年先夫朱全忠与蔡贼大战,双方十余万人反复厮杀。溃兵乱哄哄往回涌时,后军万箭齐发,当场血流成河。

    被吓坏了的溃兵从军阵左右两侧绕回,收容整顿之后,明日再战,还得“戴罪立功”,充当前锋进薄敌军大阵。

    武夫们有时候很跋扈,但有时候命又很贱,如野草般不值钱。

    邵圣也是血里火里厮杀出来的人,在这件事上,与朱全忠的看法大概差不了多少。

    几百条人命,或许在他眼里只是个数字而已。

    “妾当年在蜀中,就听闻有蛮人入川,穿州过境,纵然是蛮人百姓,不是贼兵,也非常吓人了。”何皇后在二月初生下了一女,这回又随驾了,此时正为邵树德磨墨。

    她说的应该是唐僖宗幸蜀那段时间发生的事。

    而她也是在乐安郡王回长安前一年,被梓州选秀送到寿王身边服侍的。

    “那年月,高仁厚还在梓州当东川节度使,西川节度使则是陈敬瑄,田令孜的兄长。”邵树德说道:“陈敬瑄、田令孜,真是好久远的名字了。”

    田令孜为了给朝廷弄钱,得罪了王重荣,于是引来关北、河中、河东三大势力的围攻。而田令孜的本钱仅仅只有王建等忠武黄头军,外加数万神策军,于是他又引邠宁朱玫、凤翔李昌符、泾原程宗楚为援,最后在长安附近好一番混战。

    出场的这么多人里,只有邵树德还活到现在。

    田令孜被缢死在府中。

    李昌符被阵斩。

    王重荣后来在自家别院被部将刺杀。

    朱玫死于东川,未能一统蜀中。

    王建被俘后,以田令孜党羽的身份斩于渭水。

    程宗楚没几年后病死,关中最后一位忠臣落幕。

    李克用在前些年也死了。

    好一个凄惶乱世!

    赵玉抓了抓邵树德手,大眼睛一直看着他。

    “哈哈!人老了就这臭德行。还是看眼前吧,朕活到现在,自然是有理由的,老天爷不想让朕这么早就走。”邵树德笑了笑,道:“郑仁旻此番亲征而来,兵力众多,有人说是五六万兵,有人说是七八万,还有人说十万以上,声势不小啊。嶲州那些残破的州县堡戍,一个个陷落,黎州南边也顶不住,清溪关也破了。贼人离大渡河已是不远。”

    “郑仁旻怎么筹集粮草的?”月理朵见邵树德停下了笔,便走过来揉按肩膀,问道。

    “事实上朕也很好奇。”张惠、何氏、月理朵三位“皇后”为他服务,虚荣心爆棚的邵树德神思清明,揣测道:“据斥候哨探,大长和国应是征集了大量夫子,不惜代价,长途转运粮草。敌之会川都督府以及大渡河南各部落,也出了不少力。这一仗打下来,这些部落多半也要被扒一层皮。大长和国这破德行,居然还能得到这么多部落的效忠,实在让人惊讶。前唐的蜀帅,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把人逼成这样?”

    “郑仁旻十万众,或许是有的,但不一定全是南诏兵。”月理朵分析道:“或许有大量跟着过来捡便宜的部落丁壮?这些山野之人,消息闭塞,都不一定知道今夕是何年,稀里湖涂受了蛊惑,也是可能的。”

    “多半如此。”邵树德赞道:“惜李唐宾尚未至成都,如今就看六郎能不能应对有序了。”

    李唐宾带着一万多人前往蜀中,速度没那么快。但他事先与燕王有信使联系,方略已经定下了,即把敌军放到大渡河北岸,让他们深入剑南,再聚而歼之。

    说起来很简单,但具体操作却没那么容易,还是需要一点本事的。

    邵树德对各个儿子的考察从未停止过。

    六郎目前给他的印象还不错,理政、治军、用人都有一手,但比起他二哥,还欠缺一些成绩。

    二郎扫平了山南西道各个小军头,然后攻灭李茂贞,杀败了半个渤海国,随后又主持了消灭湖南、淮南割据势力的战争,成绩单是不错的。

    六郎只讨平过一次黎、雅间的蛮人,还复叛了,尚未有力证明自己。

    这次邵树德会仔细看看他在精锐部队抵达前,如何利用蜀兵应对气势汹汹而来的南诏大军。

    “陛下何不遣使者渡河南下,厚礼贿赂各部洞主,令其抄掠南诏粮道?”月理朵问道。

    “你这妇人,蛮会打仗的嘛。”邵树德赞道:“其实朕想过,但否决了。卢、戎、播等州南部的这些蛮獠,心思叵测,且因为文化、语言、习俗等原因,多心向南诏。朕若派使者南下,则会打草惊蛇,让郑仁旻犹豫不决,顿兵大渡河南岸,那样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还不如镇之以静,只要此战获胜,这些部落会认清形势的,届时说服他们追击残敌就容易多了。”

    “陛下圣明。”月理朵说道。

    她大概明白圣人的方略了,竟然是想一战吃掉南诏主力大军。

    仔细想想,似乎也是合理的。如果再嶲州纠缠,那个山势地形,摆不开大军,只能小规模战斗。且不说粮草消耗,单就战阵而言,完全是放弃了自家大兵团作战的优势。届时敌人依托地形节节抵抗,即便总吃败仗,一次也死不了几个人。如果再从后方征调新兵,如果拖个一年半载,新兵又练成老兵,这仗要打到猴年马月?

    “最迟五月中,郑仁旻就会突破大渡河,届时李唐宾估计才到成都左近,还来得及。”邵树德看着地图,说道:“婆闰这次也去了,希望他能表现得好一些吧。”

    月理朵想起这个弟弟,暗暗皱眉。

    “别多想了。”邵树德笑道:“南诏那么大,又复杂无比,朝廷不可能全部捏在手里。婆闰这个做舅舅的,在为他的外甥打封地呢。”

    月理朵无言以对。

    “希望到凤翔府的时候,能听到好消息。”邵树德接过张惠递来的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