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 晚唐浮生 > 第八十七章 投机分子

第八十七章 投机分子

推荐阅读:大魏读书人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盛唐风华银狐逆鳞续南明

一秒记住【笔下文学 www.bbxwx.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三郎今日为何一言不发?”从杭州赶来的皮光业拉住了牛希济,问道。

    皮光业,襄阳人,皮日休之子,原为钱镠幕府判官。吴越献地投降之后,皮光业得了杭州长史之职,一直在那边做官。

    在韩愈这一系道统之中,皮日休算是重要人物、鼓吹干将,立志“拨乱反正”、“复兴儒道”。

    至于拨乱反正到什么程度,他说得很清楚:“反当今为往古。”

    即恢复古制,令“政治复归于清明”、“民风复归于淳朴”。

    说白了,就是在武夫当国的大背景下,文人的日子太难过了,因此无限向往古代,希望恢复当年的那种制度。

    当然,他们这一派还可细分。

    有的人只是想单纯地摆脱现下的惨澹处境。至于是不是恢复古代的礼制,恢复到多么“古”的程度,那都不重要。

    有的人则是想一口气恢复孔子道统。因为在唐代,释道、黄老学说有过大回潮,极大侵蚀了儒家的利益,必须将这些异种学说压制、消灭,让全国以儒家一种声音说话。

    皮日休就是这种人。

    在《请韩文公配飨太学书》中,认为韩愈的文章“蹴杨墨于不毛之地,蹂释老于无人之境,故得孔道巍然而自正。”

    翻译过来就是,韩愈的文章干挺了杨朱、墨翟的学说,把佛家、道家的思想踩在地上狠狠摩擦了一番。

    当然,唐代的儒家文人,想象力还不够“丰富”。

    在他们看来,“圣人之道犹坦途,诸子之道犹斜径,途无不之也,斜径亦无不之也。然适坦途者有津梁,之斜径者苦荆棘。”

    不能“以言拒杨墨、抑佛老者”,就是“圣徒之罪人”。

    好吧,其实还可以了。

    此时最激进的儒家文人之一皮日休,还承认诸子百家的学说有用,也能抵达终点,只不过儒家学说是“坦途”,方便快捷,诸子百家是“斜径”,路上有很多荆棘,难走。

    还不够霸道,还没成为一统江湖的存在,口气强硬之中,略带点软弱。

    再往后过个几百年,诸子百家就是“歧路”了,而不是唐代儒家“骑士团骨干成员”皮日休承认的“亦无不之”的同样能抵达终点的“斜径”。

    作为皮日休之子,家学渊源的皮光业早年也是个有志青年,决心继承父亲的大志,让儒家学说一统天下,消灭其他所有“异端”,但四处碰壁之后,他放弃了,居然开始写《妖怪录》这种严重背离孔圣大道的东西,只能说摆烂得很彻底,一点不坚定。

    当然,大哥不说二哥,牛希济也不是什么“道心坚定”之辈。

    他是真的怕了。

    为什么追随叔父的脚步,投入这个学派?仔细剖析内心,可能有想上进的因素,另外就是看到道统衰微,想为儒家学说尽一份心力罢了。

    不过,他同样在现实中碰壁,因此灰心丧气。

    皮光业写《妖怪录》,他投身花间派词人,写男女闺怨之情的《花间集》。

    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

    新朝鼎立之后,写花间词的人少了,牛希济也不写了,开始转职悯农派诗人,关心民间疾苦。

    新朝给了他们希望,但也没抱太大希望。

    过去一百五十年过得实在不顺心,他可不敢想象打败其他学说,独尊儒术。今上这个老武夫别看天天玩女人,但确实是顶精明之辈,也够狠,刀子也快。

    被他盯上,全家流放西域,妻女没入掖庭并非不可能之事。

    太子也是个粗鄙武夫,凡事学今上,萧规曹随,大夏二代也不能指望。

    所以,他现在的心气真的不高,意志并不坚定,甚至带有投机心理。

    皮、牛二人,确实是一对卧龙凤雏。

    “茶太好喝了,应是圣人最喜欢的义兴阳羡茶吧?喝了一碗又一碗,多次如厕,也没听全诸公的高见。”牛希济说道。

    “好你个三郎!”皮光业笑道:“在我面前还不说实话?”

    牛希济尴尬地笑了笑,道:“《妖怪录》写得怎样了?”

    “五卷业已完成。”皮光业说道。

    “还写第六卷吗?”

    “不写了,我想做点正事。”

    “怎么个做正事法?”牛希济问道。

    “今日午膳吃了吗?”皮光业反问道。

    “吃了。两条鰟头、一盘鹿肉,差点吃撑了。”牛希济说道。

    “圣人说,鰟头在辽东、河北的价格,比猪肉还贱。百姓多有采买,吃了后,肚里有油水,省了很多粮食,此为德政,我深以为然。”皮光业说道:“我想去辽东谋个刺史。”

    “你这是迎合上意啊。”牛希济看了他两眼,笑道。

    “迎合怎样,不迎合又能怎样?”皮光业苦笑道:“与杨墨、释老斗了三百年,结果一起沉沦,最后竟然让农家回来了,你说这事冤不冤?”

    农家是先秦诸子百家之一,提倡贤人治国,应该和老百姓一道耕种而食,一道亲自做饭,体恤民生疾苦,注重农业生产。

    随着时代发展,农家学说也有所改变,渐渐不要求统治者与百姓一道种田、一起做饭了,因为这不现实。

    他们开始肯定社会分工不同,但要求统治者要约束自己的行为,不可巧取豪夺,不能对百姓剥削太重,同时要注意节约,不能穷奢极欲。

    这个时候,他们开始变得更加“学术”,政治色彩渐渐澹化,钻研阳光、雨水等与农业生产息息相关的气象知识,同时研究农田水利,减轻自然灾害造成的影响。

    总之,变得更学术,更像技术官僚了。但他们的那些对统治者的约束性要求仍然没有改变,不太招人喜欢,渐渐败落是不可避免的。

    当然,夏朝的所谓农家到底是不是以前的农家,还两说呢,因为两者之间根本没有传承关系。

    夏朝出身农业的官员很多,确实是一股势力,但他们都是邵树德一手扶持起来的,毕竟最先提倡育种、三茬轮作、农牧并举的就是他,国朝的农业系官员都是从那会慢慢批量生产出来的,与千年前的农家并不是一回事。

    但在牛希济、皮光业这类对“道统之争”十分敏感的人眼里,这就是农家,或者说是“新农家”。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了,你只需要知道他们已经是政坛上一个不可忽视的派系就行了。而且,随着科举固定给了农学名额,这个派系还有源源不断的生力军,这是可以与他们打持久战的,绝对不能忽视。

    “有些时候——”牛希济突然叹道:“我都恨以前的自己,写什么破花间词,也没上手几个名妓。”

    “哈哈。”皮光业大笑。

    牛希济也摇头失笑,道:“蹉跎时光,一事无成。”

    想起自己还建议考不上进士的子侄辈试试农科,更添惭愧。挖墙角挖到自己头上,可还行?他确实不是什么坚定之辈。

    “正如你所说——”牛希济又道:“而今农家归来,我倒想与他们比一比。他们能种树、耕田、牧羊,我也能教化百姓,训以华风。你去辽东,我就去安西,让圣人看一看,咱们儒家也不是吃干饭的,一样能为国朝做事,且做得比他们还好,还漂亮。”

    “志向不小。”皮光业笑眯眯地说道:“不过,想去西域,可不容易啊。而今人人都知道圣人关注边疆,去了那边容易升官,想弄到实缺可不容易。”

    “我自有办法。”牛希济笑道。

    “说来听听。”皮光业被勾起了兴趣,问道。

    “《致治》这本书,道理是不错,但词句太粗俗、直白了,比白话还白。”牛希济说道:“圣人大概还是需要别人帮他润色的,这事——舍我其谁。”

    “哈哈,有趣。”皮光业又笑,道:“确实,以你的功底,确实可以润色。不过稍稍收敛一点,圣人不太喜欢辞藻过于华丽之人,别弄巧成拙了。”

    “这个我省得。”牛希济说道:“揣摩上意嘛,哈哈,虽然不中听,但咱们可比那帮学农的灵醒多了。”

    “易静、张泌之辈,需得注意。”皮光业提醒道:“他们算是半个武人,更容易搏得圣人青睐。”

    牛希济点了点头。

    儒家本就衰微,内部还四分五裂。

    世家大族过于权变,迎合上意,算是一派。

    半文半武之辈,又是一派——这些人,与当年的所谓边塞派诗人差不多,靠军功来升官。

    此外,还有寄情山水,与佛道走得近的儒者,甚至还有本身就是佛道的文人,比如这次邀请过来的几位诗僧、诗道等等。

    喜欢写乐农、悯农诗的文人,还是一派。

    至于他们这些主张恢复孔圣道统,排斥其他异端学说的,虽然声音大,支持者不少,但就总人数来说,其实占不到优势。更何况,这其中有太多意志软弱之辈,包括他自己。

    内部分裂成这个鬼样子,做不到铁板一块,一致对外,难怪被武夫蔑称为“措大”,唉。

    圣人开的这个弘文馆大会,意思意思得了,哄他老人家高兴,反正也改变不了什么。

    维护儒家道统的事情,得慢慢来,不能着急。

    二人说完话后,稍事休息,就又回到弘文馆。

    韩偓在假寐,衍圣侯在鼓吹,其他人分成各派,仿佛一群乌合之众。

    牛希济已经开始认真阅读《致治》三篇。

    不好好领会思想,怎么润色?

    你现在就得假装是圣人的忠实信徒,顺着他的思路,理解他的想法,然后才好下笔。

    这个破会,也就是走走流程罢了,早点结束算了,反正结局不可能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