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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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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九)

    一排晶莹的汗珠在陈复宋苍白的额头上冒了出来。暖冬的风中,他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后背潮哄哄的被风吹成了冰凉的一片。

    “这就是丞相大人所说的平等真意么?”陈复宋拒绝相信。作为大都督府的铁杆追随着,在他心中,新政就像出生的婴儿一样干净。人世间的欺诈、肮脏、巧取豪夺行为绝不应该出现在新政身上。但内心深处,却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他,新政不是善举,也非恶途,这个新政本无善恶,它只是一种方式,一种可以让国家崛起更快速,百姓生活更富足的治政方式,如此而已。

    丧失了道德制高点后的他很迷茫,但是,他还是决定把文天祥的命令执行下去。“但愿,通过你我之手,大宋崛起之路要少些血腥,多些光彩!”陈复宋这样想着,身影渐渐消失于冬季的福州街头。

    街头巷尾,不止陈复宋一个迷茫者。关于南洋商团的正义性的讨论及其后来的行为的关注,贯串了漫长的世纪,甚至慢慢发展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论战。伴着这场论战,新政和传统,新学与旧学,约法与祖制,野蛮务实与仁义清高,所有带有时代烙印的东西,在思想领域爆发了激烈的冲突。这一点,非但文天祥和杜规等几个商团的始作俑者没有预见到,整个大宋的儒林都没预料到。

    “这是个混乱的时代,当大多数人还在为北方局势未稳,大都督府如此大张旗鼓去惩办一个不知名的蛮荒小国的举动是否应该时,一个怪兽,已经悄悄地从新政和约法的蛋壳中探出头来,张开了长满獠牙的大口……”几百年后,一个在华夏国立中央大学做研究西方哲学家在给朋友的信中如是写到,“如果文天祥先生真的像传说中拥有一本上帝赐给的天书的话,他应该做得更好,避免这些血腥和肮脏原始积累。很遗憾的是,他没有做到。在我们西方,同样也没有人做到……”

    这篇充满个人感情因素的信在报纸上发表后,顿时成为一派社会科学研究者关注的焦点。甚至在地球的另一端引起了场不小的轰动。但一些冷静的学者,却对此嗤之以鼻。经过研究,他们得出这样的结论:“所谓混乱、迷茫,还有那个时代与约法精神相抵触的武装商团,不过是在华夏旧的主流思想即将消亡,新的思潮诞生之初的一种表象。表象下面的本质是,以陈龙复等人为主导的新派儒学渐渐战胜旧派儒学,成为新时代的理论基础!”

    这个结论很有说服力,祥兴三年福建发生的历史大事,在后世眼中也的确也表现出了这种端倪。特别是武装商团诞生,更是突破了传统儒学的框架,也将华夏几千年来的外交思维带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在传统儒学的指导下,中原王朝对周边民族的政策可大体归纳为三种模式。第一是吞并,在王朝建立之初,对于受中原文化影响深远的地区,一定会吞并其于版图之内,从而达到儒学所提倡的四海一家的理想模式。

    第二种模式为羁縻,对距离中原王朝首都过于远,或者百姓过于“野蛮”的地区适用。中原王朝通过外交或军事途径,让“蛮夷之邦”前来朝拜,进贡。从而达到四夷来朝的儒学标准。但这个方法同常会出现偏差,那些不知道礼仪廉耻为何物的周边小国往往体会不了中原王朝只让你表示恭顺,就给很多回赐的“良苦用心”,动辄造反,宣布不服王化。而宣布不服王化后,他们亦没有太大损失。沉浸在太平盛世假象中的中原王朝往往象征性地惩罚一下,让小国继续进贡,但随着使节回赠的物品会成倍增加。久而久之,叛复无常居然成了一些“蛮夷”小国讨要好处的手段。以朝贡为名义的勒索行为,也让中原王朝大为头痛。

    第三种模式则为输送,这是大宋的独创。在大宋自太宗之后与中原周边的国家战争中,无论占了上风还是处于下风,都喜欢以子女玉帛来平息对方的怒气,顺便显一显大国风范。以至于北方民族的胃口养得越来越大,直到成为套在大宋脖颈上的绞索。

    为几个商人的损失攻打他国,并派武装商团随军掠夺的外交政策,完全不符合华夏的大国风范。用当时大宋负责外交方面事务的丞相陈宜中的话来说,“这简直是侮辱华夏斯文!我中华上国的颜面何在?我堂堂礼仪之邦,从此之后,就成为强盗之国矣!”

    以陈宜中及其支持者的眼光来看,抢掠是违背圣人之道的。持干戈而舞,用自己的善良和真诚感化外夷,才是古人提倡的王道。至于被葛朗国杀死的那几个海商,他们算什么,在不过是几万海商中的一员,一棵杂草而已。为了达到圣人之世,这几个海商理所当然要被忽略掉。绝对不能几个刁民的生命,调动一个国家的全部力量去强出头!更不应该通过战争的手段来谋利,战争必须是义战,不义之战纵然取得短暂的胜利,最终也得不到好结果。

    空荡荡的朝堂上,陈宜中的声音寂寞地回响着。几个留在皇帝身边的官员不耐烦地盯着廊柱,仔细研究其上面阳光移动的速度。(请大家到.com支持酒徒)

    少年皇帝赵昺打了个哈欠,看看众人,在看看一脸激愤之色的陈宜中,慢吞吞地问道:“众卿家有什么看法啊,如果没人附议陈丞相,朕可就要在与葛朗国的宣战文告上用印了。”

    说完,熟练地打开锦盒,拿出传国玉玺。

    “臣附议!”枢密副使张世杰出班,颤抖着声音说道。自江淮军全军覆没后,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曾经在兴宋军中将养了一段时间,最近兴宋军应文天祥之邀,将总部搬往福州。张世杰觉得无颜去见当年旧部,所以借故回到朝廷挂了一个枢密副使和禁军副统制的虚职。

    赵昺楞了一下,停住了向文告上盖印的动作。《临时约法》规定,他有一次驳回大都督府决议之权。当决议被驳回后,如果大都督府坚持己见,则皇帝不能再驳。但赵昺从来没有尝试过这个权力,他现在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福州送来的政令上看都不看盖印,然后尽快命人将用完了印的政令送出去。每天只有履行完这个义务后,他才能回到后宫中与邓光荐等人读书、赏画,听他们议论天下大事还有大宋之外各国发生的故事。才能有时间跟着苗春留给他的侍卫们学习格斗技巧,兵器与弩箭使用技巧。

    表面上,赵昺依然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但是,这个目睹了哥哥在绝望中惨死的孩子,比同龄人成熟得多的,心思隐藏得也深邃得多。

    皇宫不是最安全的,身边纵有二十万宣誓效忠的兵马,依然难逃“失足”落水的命运。口口声声为了大宋,为了皇家的人未必真的忠诚,今天满脸忠义的人,明天就可能为了蒙古,或者其他人的一句承诺卖了皇家。儒学不是唯一的治国经典,世界很大,不同的国家在不同的时代,有很多行之有效的办法。新儒和旧儒也不是一家,文天祥的新儒和新政,与陈宜中等人毕生所学,有着本质的区别。赵昺心中有很多想法,也有很多疑问。但他知道在自己羽翼丰满到足以自保之前,最好的表现就是装稚嫩。

    “臣以为,大宋目前危机在北,而不在南。与其倾水师之内征讨南洋,不如集中力量攻打江西。如今蒙古人主力被拖在辽东,长江以南,只有达春和赛因德齐两路大军。而赛因德齐主力尽在云南,只要我军击溃达春,则两江两浙故地,尽可恢复!”

    跟张元等人在兴宋军中交流了一段时间,张世杰的大局观见涨,对眼下江南战局,分析得头头是道。

    陈吊眼和李兴在两浙步步紧逼,范文虎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而达春却不发一兵援救。这充分说明瘟疫对元军的打击也很大。如果破虏军能抓住这个机会趁势一击,将元军赶出江南亦不无可能。

    “喔!”幼帝赵昺张开嘴巴,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这个动作十分可爱,连本来气愤添膺陈宜中都被逗得莞尔一笑。金殿里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为数不多的留守之臣趁机笑着议论道:“是啊,是啊,这么好的机会,丞相大人怎么没抓住呢!”

    “恐怕文大人在积蓄力量吧。最近兵马调动频繁,兴宋军到各地接替破虏军剿匪与维护地方治安之责,就是在为此做准备。仗要一步步打,平定南洋后,大宋背后无忧,前方才能集中力量。况且臣以为,水师这次出击,不会耗时太久!”

    帝师邓光荐笑着议论道,“既然陛下将战守之权皆交给了丞相,切莫再干涉其行使职责。否则,三军不知听命与谁,反倒耽误了大事!”

    “臣以为邓大人之言有理!”赵时俊出班,站到了邓光荐身边。虽然平素与邓光荐往来不多,但此时,赵时俊非常感激邓光荐能秉公论事。

    张世杰与陈宜中以目互视,都感觉有些尴尬。二人事先并未有过沟通,但无意间,就在朝堂上成了一派。虽然彼此的见解有分歧,但被抛离权力核心之外的空旷感,却把彼此的关系慢慢拉近。

    “既然朕与丞相有约在先,则不宜多问。况且文丞相那里看局势,肯定比朕这边看得清楚。”赵昺挥了挥手,大度地说道,“张爱卿可以将你们的建议写下来,送到泉州去。如果真的有用,相信文相会采纳!至于南征葛朗么……”赵昺犹豫了一下,脸上出现了几分跃跃欲试的表情。(请大家到.com支持酒徒)

    “陛下,根据《临时约法》,大宋有保护治下百姓之责。所以文相此举,虽然声势过于巨大,于法却无可厚非!”

    陆秀夫快步走上前,躬身启奏道。他的头很低,没有人看清楚说话时他脸上的表情。但有机灵者却清晰地看见,陈宜中、邓光荐、张世杰等人的脸部,同时跳了跳。

    没有人想到,陆秀夫会一而再,再二三地替文天祥说话。

    “如此,朕就用印。众卿还有什么事情启奏,若无事情…….”赵昺抓起玉玺,轻轻盖在征伐令下角。

    “退朝!”执事太监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恭送陛下!”陆秀夫与陈宜中带头,二十几个留守大臣同时躬身施礼。

    赵时俊偷眼看了看陆秀夫,试图从对方面部表情上知道这个看大都督府一向不顺眼的人,为什么最近屡屡为大都督府说好话。令他失望的是,陆秀夫苍老的脸上皱纹纵横,掩盖了一切感情的痕迹。

    “这个陆书呆,只会坏事!”陈宜中心里暗暗骂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下去,皇权只会越来越旁落。当皇帝完全成为盖印的泥偶时,文天祥篡不篡权,还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陈宜中的目光偷偷看向张世杰。她欣慰地看到,拥有出入皇宫之权的禁军副统制张世杰,正将目光偷偷地看过来。二人的目光在半空相遇,点点头,不动声色地向一边挪去。

    如果能偷偷觐见陛下,取得一道圣旨?陈宜中心中涌起一阵狂喜。

    如果陈丞相支持,能重返前线组建江淮军,张世杰心中涌起几分期待。

    镇殿将军,禁军统领张德在旁边将这一切皆看在了眼中,他耸耸肩,没说话,慢慢地向皇宫外走去。

    “也许平静的日子太长了吧!”张德边走边想。自己的禁军该支持谁呢,是文相还是陈相?他们到底谁真正忠于陛下?

    张德心里很迷茫。在这个混乱的时代,没有人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他也不敢相信任何肯定的答案。

    如果说华夏复兴时代所有英杰中,有谁从始至终都相信文天祥,从来没怀疑过他任何命令的正确性,无论任何时候都能给其于最大的支持,答案里的人数绝对不超过三个。

    第一个是萧资,自从百丈岭炼钢成功后,他就坚信,文天祥所做一切,都是有远见的。作为文天祥的贴身侍从和得意门生,他对自己的老师有一种狂热的崇拜。正是这种崇拜感,驱使着他在研究之路上一步步走了下去,甚至在科技层面上比文天祥所期待的目标走得更远。

    第二人就是完颜靖远,文天祥不以其出身女真王族而另眼相待,把自己的安危完全交于其手。完颜靖远感丞相知遇之恩,所以誓死相报。这种朴素的感情和对政治的完全无知,让其无论任何时刻都追随在文天祥身后,对他的所有见解从不怀疑。

    至于其他人,包括陈龙复所代表的地方势力和邹洬、杜浒、张唐、陈吊眼等人所代表的军方,他们对世界的认知或多或少与文天祥有些分歧。在个别时刻,他们甚至想方设法去影响文天祥,试图让他做出极不情愿的决定。(请大家到.com支持酒徒)

    第三个人,从来没反对过文天祥的任何命令,也从来没质疑过文天祥的任何决定,总是在文天祥最需要的时候,给他始料不及支持。甚至默默地站在角落,替他修补新政因为不成熟而留出的漏洞。

    这是一个史家有意曲笔淡化,但文天祥身边的人都知道的名字。

    她就是陈淑贞。

    “陈淑贞,抗元义士许文龙之妻。元军南下,朝廷避其锋樱于海上。福建大姓陈、许两家散尽家财慕壮士抗贼,兵败,族中青壮皆死于索都之手。淑贞于乱军中杀出,招旧部于群山之中,誓死不降。世人敬之,称其为许夫人……”

    自从第一次看到文天祥,许夫人就坚信,此人可以带领大伙走出困境,所以,她率领兴宋军,给了文天祥无条件的支持。

    这次,许夫人给文天祥的支持是,整支兴宋军。

    《临时约法》通过后,随着内部矛盾的逐渐理顺和军队建设速度的加快,兴宋军的归宿问题,就摆到日程上来。

    对此,文天祥曾经很为难。因为不光是兴宋军,整个大宋旧地,大大小小活跃着尽千支抵抗力量。随着失地的陆续收复,这些抵抗力量如何对待,就成了一个大麻烦。于情,这些人曾经与北元誓死抗争,破虏军应该承认他们的地位,至少要敞开怀抱接纳他们。但是,与理,破虏军做不到。

    就拿目前与陈吊眼并肩作战的民军领袖镇常山何淑明来说吧,他麾下的兵马加一起三万多,却有两万以上为老弱妇孺。与破虏军比起来,战斗力非常有限,军纪败坏。如果破虏军不顾一切接纳他们,只会让军队的战斗力削弱,后勤补给更加困难。

    但是,不接纳他们,非但会让天下英雄寒心,还有可能将他们推向反面,甚至推向北元的怀抱。

    关键时刻,许夫人给文天祥写了一份条陈。在条陈中,许夫人建议,将自己的兴宋军去芜存精,精锐部分并入破虏军。剩下的分为两部分,年龄大按军功大小的发给土地和安置费用,返乡务农。青壮则以队为单位分散到各地,承担起地方保卫和剿灭残匪任务。这样,破虏军就可以将力量集中起来,毫无后顾之忧地对抗北元。

    条陈送到后,整个大都督府为之震惊。陈龙复、曾寰、杜浒、邹洬、吴希奭,所有自认为淡薄名利者,皆暗叫一声惭愧。

    “咱们必须给许夫人,不,给陈将军足够的回报,否则,难以面对天下英雄!”领军出征在即的水师统领杜浒赞叹着说道。空有世家子弟虚名,自己的见识居然不如一个女人。她这样一做,无疑成为了天下英雄的表率。

    “陈将军淡薄名利,恐怕她所求,咱们无法给!”吴希奭看了看面色凝重的文天祥,悄然地叹道。

    冬至快到了,伴着北风,有山歌不断从外边传来,依稀间,调子好似高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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