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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雷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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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雷(六)

    战场上风云突变。

    乃尔哈所部万余骑兵,经历两个多时辰的苦战,终于绕到了破虏军背后。号手们用狼嚎声告诉达春,总攻可以开始了。

    破虏军阵中,邹洬挥动战旗,示意部队执行第二套预备方案。这是战前参谋们考虑到的最坏情况之一。针对敌军行动迅捷,擅长迂回作战的特点,邹洬派出了两个步兵营,协同数家赶来助战的民间武装,把守在敌军可能迂回的路线上。但是,民间武装的战斗力毕竟无法与蒙古铁骑相比,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只起到了迟滞敌军作用,根本无法拦住乃尔哈的亡命突击。

    左右两翼的破虏军斜方阵开始向中央靠拢,战阵从品字形慢慢变成了半圆形,张唐、方连城带领着重甲步兵、长枪手和火枪手,组成新的圆阵,护住了中央方阵的两翼和背后。

    敌军变阵的时候,是骑兵最佳攻击时间,探马赤军万户元继祖犹豫着,迟迟不敢下达出击命令。在另一侧,李谅依然进行骚扰性试探,两个人都认为,既然乃尔哈赶到了,探马赤军上与不上,已经无关大局了。

    “全军出击!”达春苦笑着,挥动令旗。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胜利,即便今天将破虏军围歼了,江南西路的元军也必须撤走。两个时辰的战斗,有一万五千到一万八千蒙古男儿葬身沙场,没了蒙古武士做主心骨,元军还有战斗力么?

    最后五支万人队快步上前,破虏军背后,乃尔哈也围了上来。如果今天双方注定有一方要倒下,乃尔哈希望,倒下的永远不是蒙古人。

    双方兵马越靠越近,此时,每个人耳朵里听得最清晰的,反而不是零星的火炮声和隆隆的马蹄声了。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闷雷般作响。吴希奭舔了舔嘴唇,有些腥,不知道嘴巴上的血液是自己的还是蒙古人的。在重重硝烟外,乃尔哈抹了把脸,有些粘,血与火早已把他的面孔烤成了黑红色。

    “呜――呜呜呜-呜呜!”又一阵号角声在战场上响起来,达春本阵旁边,一支万余人的队伍走进疆场。几个新附军士兵抬着长号,拼命吹着,讨好地告诉达春,他们亦可以投入战斗。

    “哈,哈,哈,哈!”达春彻底狂笑起来,眼泪鼻涕一块往下淌。新附军来了,他们来干什么呢?是打扫战场,还是埋葬同胞的尸体。刚才他们那边不断有乱兵逃跑,不断有人报告遭到“数万破虏军偷袭”的“紧急军情”,借此逃避战斗,现在,大局已定,他们居然打退了“袭击”,前来助战了!

    荒谬,真是荒谬。

    万余人新附军拖拖拉拉地向中军靠拢,前队距离达春还剩不到一百步,后队却拖出有半里长。

    达春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新附军的窝囊是天下闻名的。这么散乱的队形,也只有他们能排得出来。但走在新附军队列最前面那一伙人,却怎么看怎么怪异,凭借直觉,达春认为,这伙人无论精、气、神,都不应该是新附军所有。

    就在这一瞬间,乃尔哈动,带领全军冲向破虏军背后。

    元继祖动,探马赤军击向破虏军右翼。

    李谅动,探马赤军击向破虏军左翼。

    邹洬在方阵中央挥动令旗,作为预备队的第一师第六标出击,策马跃出本阵,迎向正面杀来的蒙古军。张唐、方连城各带队伍,死死抵住侧后的敌军。

    新附军亦动,直接奔向北元的中军。

    “站住!”达春猛然发出一声断喝,禁止新附军继续靠近。哪里还来得及,当先的千余名新附军士兵发出一声呼哨,迅速变出十几个锋刃形阵列,径直向达春冲来。

    “保护大帅,保护大帅!”达春的亲兵惊惶地喊道。最后五个千人队已经冲了上去,如今达春身边,连一千士兵都凑不齐。

    传令兵慌忙吹响求援的号角,向最近的一支队伍寻求支持。达春气急败坏,一刀刺死传令兵,将号角扔在地上。

    “杀鞑子!”万余新附军同声高喊,举着刀、剑、长矛冲向中军。已经快前进到攻击位置的蒙古军突然听见求援信号,回头一望,看见新附军造反,赶紧调转马头奔了回来。

    王老实拎着一把砍豁了的刀,带着几十名战士直扑达春。他的攻击速度太快,其他几各小队步兵无法接应,整支队伍陷入了敌军重围。达春的亲卫虽然人数不多,却个个身手敏捷,围住王老实呼喝邀战,死活不肯放他再前进一步。其他几个攻击分队也陷入了苦战,无法为王老实作出有效战术配合。

    “杀!杀!杀!”王老实呐喊着,身上不知道受了多少处上,血从头盔一直流到战靴,根本分不出哪部分是他自己的,哪部分是别人的。他身边的士兵不断倒在了蒙古武士的刀下,整个攻击分队所剩已经不足二十人。跟着前来杀鞑子报仇的新附军却被隔在了远处,帮不上忙。

    “杀!”王老实情急拼命,大喝一声,将与自己捉对厮杀的百夫长砍倒,然后骤然加速,边跑,边对身后叫道:“护住我的背!”

    十几名破虏军战士闻言,同时放弃对手,跟在了王老实身后,用尽一切手段将来袭的刀剑挡在外围。王老实狂呼连连,接着刺死两名蒙古武士,甩开第三个敌手,直接冲到了达春面前。

    “来得好!”达春大怒,冲着王老实兜头就是一刀。他已经看出来了,纠集新附军前来偷袭,破坏了整个合围计划的,就是这个面相猥琐的庄稼汉。如果有可能,他恨不得一刀将此人剁成两半。

    双刀相交,发出刺耳的撞击声。王老实的身形一顿,达春亦被逼得退后半步,随后,二人同时发出一声怒吼,举刀战在了一处。

    达春的亲兵唯恐主帅有失,拼命地冲上前,试图刺死王老实。王老实所带的破虏军战士则肩膀挨着肩膀围成半个圈子,死死护住主将的身后和两翼。

    达春挥刀,被王老实挑开,紧接着,王老实向前跨步,腰部发力,一记力劈华山,当斗罩下。

    达春举刀相迎,将王老实的兵器击出,调转刀尖刺向王老实胸腹。王老实不管不顾,挺身向刀尖上撞,手中利刃依旧是一记力劈华山,再度砍向达春面门。

    身为一军主帅,达春岂肯跟王老实拼命,回刀隔挡。王老实一刀不中,撤刃,抬腿一脚,刚好踢到达春大腿跟上。

    达春被踢得后退几步,几乎跌到。王老实快步上前,连连挥刀,慌的达春身前亲兵齐拥而上,用身体硬挡王老实刀锋。

    王老实哈哈大笑,又是一刀挥出。这一刀却不再用实,中途陡然转向,将侧面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蒙古武士砍翻,接着,他整个人纵身向旁边跃去。

    这一招谁都没想到,一心救主的侍卫们失去了目标,呆了呆,不明白王老实到底打算干什么。

    “拦住他!”达春坐在地上大声惊呼,宝刀出手,扔向王老实。王老实头甩动刀头将来袭兵器击飞,身体却丝毫不停,直扑蒙古中军的羊毛大纛。

    侍卫们如梦方醒,叫骂着冲上。王老实根本不管身后敌军,举刀剁向旗杆。碗口粗的旗杆晃了晃,卡住了刀刃。王老实一脚踢在旗杆上,借力拔出刀,再剁。木屑纷飞,旗杆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三角形豁口。

    风带着羊毛大纛歪向一边,摇摇欲坠。

    王老实高高举起断寇刃。

    两把钢刀同时剁向王老实后背,与此同时,王老实第三刀麾下,咯嚓一声,将羊毛大纛砍翻于地。他自知不能幸免,淡然一笑,挺背求死,身上却没传来任何伤痛,回转身,被同伴的血溅了满脸。

    跟着他杀上来的最后一名破虏军士兵挡在蒙古武士的刀前,致死,他也没让人伤到王老实的后背。

    “我操你祖宗!”王老实狂吼,举起满是豁口的断寇刃砍向楞在原地的蒙古武士。一个武士被他砍翻,另一个与他撞在一块,同时倒地。下一刻,王老实从血泊中爬起来,势如疯虎,看见穿蒙古军铠甲的人就剁。

    一时间,周围的蒙古武士居然忘记了还击,任由王老实在人群中乱砍。

    羊毛大纛代表着一军之魂,平素插于中军,出击时换成小号版,擎于贴身侍卫之手。纵使战败,亦不可丢掉。一旦倒下,即意味着主帅身死,三军皆丧。

    “羊毛大纛倒了,杀了达春了!”有新附军士兵在远处不知道真实情况,兴奋地喊道。这个消息迅速在新附军士兵间传开,刹那间,每个人都像吃了大力丸般,平添了几分英勇。

    “达春死了,大纛倒了,跟我一块喊!”新附军将领李甄见敌军阵脚因羊毛大纛倒下而出现松动,灵机一动的,大声命令道。

    装腔做势向来是新附军的拿手好戏,几百名新附军将士同时喊了起来,“大纛倒了,达春死了,达春死了,大纛倒了!”先是蒙古语,然后是汉语,接着又是蒙古语,又是汉语。

    “大纛倒了,达春死了,达春死了,大纛倒了!”声音响彻原野,前来救援的蒙古骑兵不明白真相,带住马头,楞在了原地。

    “胡说,本帅没死,给我抢回大纛,竖起来,竖起来!”达春忍住跨间锥心般的疼痛,从地面上跳起,气急败坏地反驳。几个心腹带人拼死上前,试图抢回羊毛大纛,重新竖立以稳定军心。哪里还抢得回来,十余名破虏军士兵先一步抢上,七手八脚将大纛剁成了碎布条。

    “大纛倒了,达春死了,达春死了,大纛倒了!”无法拆穿的谎言以最快速度在战场上传播。用蒙古语,宣于新附军之口,不由得人不相信其真实性。

    远方战场,元继祖刚刚发起新一轮攻击,突然发现达春的本部人马乱纷纷回撤,紧接着,就看见羊毛大纛倒下,心中大叫一声不好,赶紧命人收拢队伍,暂缓攻击。

    另一侧的李谅反应更快,看见势头不对,立刻把前进到一半的队伍硬生生拉了回来。接着又发现中军大纛倒下,立刻命令全军撤退,绕过达春所在位置,径直向正北方跑去。

    “冲垮他们,冲垮他们!”乃尔哈兀自呼喝酣战,与张唐等人杀得难解难分。麾下骑兵千余人中弹落马,千余人被重甲步兵拦截,亦有千余人突入破虏军本阵。正当他高声给部下鼓劲的时候,突然发现,身边的骑兵越来越少了,整个战场都沸腾了起来。

    “达春死了!”一句蒙古话传入乃尔哈耳朵。他楞了一下,劈向前的弯刀停在半空中。在马背上颠起脚尖向外看去,再也看不到高挑于半空中的羊毛大纛。

    “大帅没死!胡说。大帅没死,给我冲,冲垮他们!”乃尔哈大叫道。如果达春死了,他身边的人应该吹响撤军号角,没有角声,预示着达春肯定无恙。

    突然,乃尔哈看到有人在人群中向自己举起了一根管子,然后,他一头栽下了战马。

    “乃尔哈死了,乃尔哈死了!”蒙古武士们惊恐地喊道。达春死了,乃尔哈死了,新附军反了,探马赤军撤了,恐慌像瘟疫一样,在战场上蔓延。最外围的士兵率先撤了下去,接着,由外到内,武士们争先恐后地向北撤。

    “整队,整队!”达春挥舞着拣来的弯刀大声命令。他突然发现,士兵们不听指挥了。虽然撤下来的骑兵,稍微努力,就可把造反的新附军拿下。其余将士,抓住机会就可能彻底赢回战场上的主动权。但没有人再想继续下去,所有士兵都开始向北跑。

    “跟我上!”达春疯狂了,挥舞着弯刀,向最近一股新附军冲去。几个亲兵拦腰抱住了他。亲兵队长夺过达春手里的兵器,背着他,跟着人流跑向北方。

    “杀回去,杀回去!”达春拼命捶打着亲兵队长的脑袋。亲兵队长忍住疼痛,一声不吭,脚下速度越来越快,一会就把其他人甩在了身后。

    有人给拉来一匹马,把达春扶了上去。悲痛欲绝的达春跨在马背上,看着硝烟滚滚的沙场,再看看抱头鼠窜,从来没有这般狼狈过的蒙古武士,眼前一黑,整个人从马背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