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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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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喜欢甜点式的阅读,尤其不喜欢甜宠玛丽苏,女主傻白甜,总有人无条件对她好,男主帅气多金,无一不精,堪称人形瑞士军刀;不喜欢修仙,主角不是万里挑一的天才就是遇到绝世高手代练。虽然人需要一个精神上的排泄口,但简化甚至忽略生活本身残酷的竞技机制和永远客观存在的丛林法则去强行制造戏剧感和爽感是一种低级的文学技巧,如许知远所说,审美的偏狭是一种智力的缺陷。绝大多数情况下现实是,丑人和丑人结合,穷人和穷人结合,这种繁殖权上的弱势会被延续到下一代,在物质不断丰沛的今天甚至让他们过得更举步维艰,成为阶级固化的一种具象表现。爷爷辈日子很苦,吃大锅饭,全家挤在四个平方米的分配房里,但从没觉得多难,因为左邻右舍,大家都是这样过日子。不患寡而患不均,年轻一代开始朗诵张献忠的《七杀诗》,就很说明问题。

    无脑爽文甜文和现实最大的区别就是负反馈机制,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是在说负反馈的普遍性,没有人会喜欢负反馈,因为不爽。但要命的是人的进步往往都是依靠负反馈,譬如试错和教训。主角不是一路暴杀就是天生人生赢家顺风顺水,读者把自己带入角色觉得一镜到底,酣畅淋漓。生活却需要不断不断的接受落差,反思,再试错,再接受落差,循环反复。直到努力到尽头我们才发现是一场徒劳的情况屡见不鲜。

    再高级一点的爽文开始有曲折的剧情,你可以看到主角被虐的快死后,被高人救,再被虐得神智不清,吃仙药,再被虐到濒死,看见心爱的人突然暴气,觉醒,反手虐的反派一塌糊涂。这的确体现了负反馈机制,但弱化了负反馈的代价,现实生命里人生几个最重要的选择譬如念书择校,专业选择,结婚生子,不会给你二次回头的机会,你一旦被虐到不省人事就代表了你会被一波带走,彻底漂浮在特定的阶层里。普通家庭而言,父母出资供出国念书,托关系内推找铁饭碗,付房子车子首付,老婆离婚没卷走你的大部分家产已经可以可以和被高人救,吃仙药媲美。

    我喜欢的阅读是真实而艰苦的,字里行间经历一趟精神和文化的苦旅,合上书思考至大汗淋漓,心惊肉跳像从一场噩梦里惊醒。这不意味着需要奇幻诡谲的剧情,呈现撕心裂肺的毁灭,各种腥臊丑轮番甩在读者脸上,写手一边码字一边躲在被窝里淫笑,自诩伤痛文学。这是低级的文学技巧,甚至更狭隘,智力的缺陷更甚。在我看来最残忍的残忍是为了生活而生活,屡见不鲜家境贫寒,读书年纪就需要外出打工,眼里不再有光的穷孩子,暴风雨里不顾性命闯三五个红灯只为按时送到外卖不被扣钱的外卖师傅,打三份工连轴转都难以养活孩子的单亲妈妈。

    生活从来不用过于淫巧的文笔去构建宿命的悲剧感,它的疼都是平铺直叙的。人心第一层的痛苦是见识到了生命里他人的苦楚,内心的善良让我们感应到了相似的疼,此是为悲悯。人心第二层的痛苦是发现原来每个人都难逃同样的漩涡,被命运的无常反复捉弄。肉体被疾病折磨,精神饱经生离死别,曾经视若生命的爱无疾而终,愤怒,绝望,悲哀,认命。无人可托,人必须独自通过自己的修罗场,遍体鳞伤,在大雨里自舔伤口,此是为自怜。

    我不喜欢甜品阅读,但绝不反对,因为人不能长久的和自我对峙,不能夜夜起身,在灵魂的园圃里栽种荆棘。有幸相识相交过几个和命运交手至需要搏命的人,他们并非我所想的立地成佛,口吐莲花或者怨天尤人,杀气腾腾。相反谈笑间平易近人,和他人无二。唯独闲云野鹤下的风吹草动也能激发PTSD,让他们进入天人交战的状态,好比见到满月就要变身的狼人。这引出了人心第三层的痛苦,在饱受巨大苦难后幸存的人们,早已没了当年的心境,我非我,我是谁。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大自在可遇不可求。为了治愈在深夜隐隐作痛的伤口,有人将内心封闭,在红尘里闭世,有人泯灭对错,玩世不恭。

    很多时候我想,人不到百年的寿命和银河相比不过是须臾的一瞬,生命太短暂以至于不该沉沦在哲学的思辨上。懂得很多道理未必能过好生活,未必能活得开心。从芝加哥念书时过得很不开心,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申请了gapyear独自逃回三线城镇,之前存了钱换成rmb存在支某宝里,用护照在锦江之心开了间长租单人房,白日游荡,晚上坐公交车从起点到重点消磨时间,一日,鬼使神差来到母校高中,保安室空无一人,我推开防盗门,直接进校园,那天是星期六,高三在模考,高一高二放假。我漫步在操场上,回忆如潮水。“同学,你哪个班的?”我听到背后有人喊我,扭头,看见以前高三的数学老师存哥叫我。“我X,你不是出国了吗?”看清我的脸后他惊讶的爆了句粗口。

    人字拖,啤酒肚,地中海,永远在掐烟,讲试卷的时候,要抽,用他的话说这样脑子活络,一手夹烟,一手拿粉笔随手一个完美的圆,开始讲圆锥曲线。讲完题目,吸一口,数字,条件一改编出一道举一反三的题目:大家动笔算算看,我看谁他妈在装懂,谁是真懂。平均三道题一个中式传统粗口,夹杂各种器官,亲人。我一度怀疑自己在上驾校。那时我在理科特强班,高三一共十三个理科班,七个文科班,其中两个理科特强,一个文科特强。特强班调集了全校最厉害的老师教学,周考月考用不同的卷子区分普通班。

    “X你X的,国外风光,我和老王搭班还经常和这届学生说,他妈的,考不好没关系,娘老子有钱就能送你出国,直接坐飞机拉开千军万马,过锤子独木桥。娘老子拿不出几百万的,你只有高考这一条出路。”老王是我以前的语文老师,也是个老痞子,分析阅读理解时总能岔到野史,大谈文人如何狎妓。存哥从兜里拿出一盒瘪瘪的玉溪,散烟给我。

    “我不会抽烟。”“嗯,不抽好。”他把嘴角叼着那根拿下来重新塞回烟盒里。“今年有信心出985吗?”我问道。存哥笑了笑,手指搓着脚丫子,没有说话。“国外还适应吗?怎么想的起来回这穷地方?”我没有回答,当了这么久老师,我想他应该看得出。他还是拿出那根烟,点燃,吸了口,递给我,随后起身拍拍屁股的土:“痔疮,不能久坐。高三在考英语,上午刚考完数学,你要没事的话过来帮我改卷子。”我接过烟,吸入口腔,没有过肺,玉溪淳朴的烟草香劲大又纯粹,好比酒里的伏特加。夹着烟跟在存哥屁股后面,来到他的办公室,他丢给我一只红笔和自己做完的写着答案的卷子:“证明题一定要看两个条件证明完整不完整,跳证的一律不给分,数列题,能给分就给,写一个解字的给三分,求到K值的给一半。理科附加是我上星期讲过的,拿不到满分的你把名字给我写下来,我一个个找谈话。”

    我翻开答题纸,开始快速批改填空题。还没写几个勾,红笔没油了。“存哥,没油了。”存哥趴在栏杆上吸烟头也不回:“去抽屉里拿。”我打开抽屉,里面几只新的红笔,我拿一只,不小心勾出了复旦大学的校徽胸针。存哥原名陈玉存,是这土生土长的农民的儿子,那年他高考放卫星,考入复旦大学数学系轰动整个镇子,四年后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到这里做了老师。高学历,又是学科带头人,即便上课抽烟,爆粗口,因为扎实的教学功力学校都容忍了。个别玻璃心的学生写举报信给县教育局,从来没有过后续。不知道是卷子难还是这届同学水,从17题后,基本上没人能解答18,19题的第三小问,更别提压轴题20题。我当年的特强班是以做出高考压轴题为目标训练的。

    “你学生太水了吧。”

    “这段时间国家经济好了,这帮家长下海做生意赚到钱就认为读书无用,小孩子听了根本不吃苦。特强班还有谈恋爱的,前几天我才抓到一对。”

    我感到心里一疼,继续批改。一张字迹清晰,论证严谨的卷子出现在我面前。我翻看她的压轴题证明,前两问,思维清晰,基本功扎实,最后一问用了难能可贵用了反证法,比存哥的推导还要巧妙。“有人解法比你巧。”我说道,存哥掐灭烟头,波澜不惊:“李玉梅,我的数学课代表。”我翻开封定线,三个大字李玉梅。“大发,数学这么厉害,有机会替你冲击985吧。“没用的,英语中上游。”存哥一笔带过,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一节课的时间,我揉了揉酸痛的手腕,高中毕业后还没一次性这么久的看数学卷子。锁好门,把分数表交给存哥,他大步走向班级,我跟在后面仿佛回到一年前。“玛丽隔壁,两百分的卷子,均分一百二十多,你们想考大学吗?”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存哥唾沫星子横飞,我站在走廊上,看着这群稚气未脱的孩子低着头,有的在转笔,有的走读生收拾书包。“李大伟,何健,张婷婷,X你妈的,附加题,我上个星期才讲过是不是,你们三个一分都做不出来?”隔壁普通班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操场上熙熙攘攘放学回家的学生们喜形于色。

    “尼尔,你怎么在这?”背后那个喜欢讲狎妓的老王拍了拍我。“回来看看,去过你办公室,你人不在。”“去其他班监考了,待会别走,今晚玉存请吃饭。”“什么日子?”“他老婆康复出院。”“那是得庆祝。”

    “行了,明天下午讲卷子,先发下去,今晚自己订正,写在错题集上。”玉村交代下去,随后提着包出门。

    “发那么大火干嘛?今天是值得高兴的日子。”老王笑着说道。

    “走,上车,跟我回家吃饭。”存哥在车棚和我招手,我跨上他的摩托车,他打火起步。老王骑着电瓶车跟在后面。路上是三五成群的高三生,傍晚天气明媚,五月的初夏,一切都是那么通透和敞亮。

    来到存哥家里,四十平方的公寓,他女人躺在床上如一条蚕。存哥那张别人欠了他两百万的死人脸变得温柔:我回来了。女人不能说话,咿咿呀呀的似乎有很多想表达。“陪我喝一杯。”存哥从柜子里拿出老村长酒和三个小盅,系着围裙开始炒菜。我环顾四下,堆满床头柜的药瓶,墙角被拍死爆浆的蟑螂,隔音极差的墙边传来邻居造人的声音。“我还记得以前题目做不出存哥会动手打人,不知道现在脾气好点没?”“没用的,如今鲤鱼跃龙门这种事越来越少了,寒门难出贵子,不是说老师跟在后面打就能出成绩的,这是个社会问题。”老王给我满上,慢悠悠的说。“我和玉存当了快三十年的老师了,我们这种教育资源怎么和北京上海比,有钱人的孩子能请家教一对一辅导,我们的孩子能吗?海淀这种教育大区都有专门的研究室研究高考命题走向,我们呢?拿几年前的卷子给学生做。你看报道了吧,北京的好的高中都要求有出国交换的经历,这是考学生还是考家长?尼尔啊,你出国是对的,我和你存哥两个人眼巴巴看很多好苗子去打工了,他们天资真的就不如北京上海的学生吗?我看不见得。当老师的,当的心痛啊。”他举起酒杯一口喝下。

    “你存哥脑子缺根筋,我说你何苦和学生搞得像仇人一样,大家都怕你。他说我凶一点,学生怕我就会多听我一点,多做一道题,高考胜算多一点。这不是可笑吗,三县城镇的目的是什么?就是给大城市输送劳动力的。要是北京和我们这里教育资源平等,怕不是皇城根里都不是老北京人了。国家不傻,他们自然要保证有读书就要有做工的。但存哥傻啊,他总希望教出第二个复旦大学的来,希望改变这群农村孩子的命运,太理想了!”

    我听着老王的话,一杯酒吞下肚子,像刀子在烧。“天生万物以养人,杀杀杀杀杀杀杀。”老王还没喝就醉了。存哥端着热炒上桌,拍了拍老王:“你说今天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说点别的。”以前我们有梦,老王想把文学的浪漫交给孩子,让他们知道文学不仅仅是用来做题的,存哥想培养一群考上重点大学的孩子,让他们真正从黄土地爬出来,而我在他们的带领下醒来,领悟到人生的无限,自己的命途伸手可及。如今,我们深夜喝酒,酒杯碰在一起净是梦碎的声音。

    “尼尔,我求你一件事,你要是发迹了,回来一趟,来母校演讲,给我们的学生们一点希望和远见,老师求你了。”两瓶白的下肚,存哥喝的舌头都大了,一旁的老王早就扯鼾起来。“你喝多了,喝多了。”我趴在椅子上,酒气冲天。

    “公平,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复旦回来吗?就是为了让我们的孩子明白公平两个字”

    “好好好,你告诉我在这个狗日的社会里什么是公平?”

    “公平,公平就是每个人都平等的享有改变自身命运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