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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朗读(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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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鬓发花白的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衫,看起来有点坐立不安的局促,一个志愿者走过来,他立刻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特意站起来和人家说话。

    志愿者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可能还是在校生,连忙说:“郭恒叔,您放松点,别这么客气,喝水吗?”

    郭恒拘谨地冲她一笑:“不用,谢谢,是该我说话了吗?”

    “我同学正在调试话筒,马上到您,让我跟您说一声。”

    “哦,好好……”郭恒往下拉了一下衣角,好像觉得自己的左右肩不对称似的,用力活动了一下,他额角露出一点虚汗,语无伦次地叫住志愿者,“哎,姑娘,他们都知道我要来对吧?也知道我是谁,你们跟他们说过了吗?”

    “都通知到了,”志愿者说,“我们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刚听说好像市局那边也会来人,不知道到了没有……”

    她正说到这,另一个志愿者远远地冲她挥挥手:“话筒调试好了。”

    郭恒整个人一僵,连忙趁机喝了一口水润喉,听着主持人叫出了他的名字,同手同脚地走了上去。他接过话筒,目光扫向他的听众——这里是燕城大学的一处阶梯教室,学生还没开学,临时租用给他们。

    底下坐了二十多个人,最年轻的有三十五六岁,剩下基本都已经是中老年人,年纪也许未必像看上去的那么老,只是给岁月摧残得不成样子。郭恒抿抿嘴,目光扫过第一排,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女人——她好像是去年被害女孩曲桐的母亲,郭恒在报纸上见过她。

    这下面坐着的所有人都曾经有过一个活泼机灵的小女孩,只是小女孩永远停留在豆蔻梢头,和老去的人间父母渐行渐远了。

    “我……”郭恒不小心把话筒对准了扩音器,音箱里顿时一声尖鸣,自他双耳间穿入,听众们鸦雀无声,没有人抗议。尖鸣声散去,郭恒清了清嗓子,先冲下面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腰弯过了九十度。

    “我叫郭恒,”他开了口,举起一张旧照片,“这是我女儿郭菲,二十多年前,我们家住在莲花山……”

    骆闻舟无声无息地从后门走进来,坐在最后一排,听台上的男人讲了女儿小时候的事,又声泪俱下地道歉——为了他曾经一时冲动捅死吴广川,导致真凶逍遥法外二十多年。

    一个小时后,交流会结束,郭恒满眼通红地走下讲台,曲桐的母亲犹豫了一下,递给他一包纸巾。

    郭恒无言以对,只好双手接过。

    这时,有个人缓缓经过他身边,伸手拍了拍郭恒的手臂。

    郭恒一愣:“骆队?”

    “我今天代表市局过来,给大家交代个事,”骆闻舟难得穿了制服,平时有些吊儿郎当的气质也被板正的制服压了下去,“去年年底,我们逮捕了春来集团董事长张春龄及其兄弟、同党一干人,现在主要涉案人员已经交代了他们资助并参与苏慧、苏筱岚和苏落盏绑架谋杀女童的全部经过,根据犯罪团伙的交代,我们又找到了两处抛尸掩埋的地点,这回应该是证据确凿,之前……之前没能找到,或者没能找全的孩子们都有下落了,等法医那边清点完毕,就能让诸位带回家……节哀。”

    他话音没落,已经有人呜咽出声。

    骆闻舟叹了口气,沉默地冲众人颔首致歉,离开了有回音的阶梯教室,还要赶赴下一个地方——他买了东西,去了南湾派出所民警孔维晨家。

    逮捕尹平那天,孔维晨因为事先和张春久打了个电话,非但“烈士”的荣誉没了,还一直背着嫌疑,至此,随着两方嫌疑人归案,那起扑朔迷离的灭口案也终于大白于天下。

    卢国盛被捕,顾钊案被猝不及防地翻了出来,张春久在市局内部扎的钉子基本全部暴露,他本人失去了消息来源,但他在市局多年,了解刑侦队的一切工作习惯,知道要查顾钊旧案,警方肯定要去找当年的几个关键证人,证人们自然已经处理干净、人间蒸发,警察只能去寻访亲朋好友——尹平身边早就有盯着他的人,只不过一开始,连张春久也没料到这貌不惊人的锅炉工胆子这么大,居然敢李代桃僵。

    “事发当天,我们的同事从尹平家离开后,两辆皮卡中的一辆缀上了警车,中途发现他们去而复返,同时老煤渣出逃,嫌疑人意识到不对,立刻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地打算灭口……”骆闻舟用尽可能轻缓的语气对孔维晨的家人说,“是我们工作的疏忽,和小孔那通电话没关系——嫌疑人承认,如果他早知道尹平有问题,当时根本不会接小孔的电话,省得沾上嫌疑。”

    孔维晨家境贫困,哪怕工作以后,靠派出所小民警那一点微薄的工资也很难发家致富,他家里仍然是破破烂烂,沙发塌陷了一块,难以待客,只能让骆闻舟委委屈屈地蜷着腿坐在一个小板凳上。

    “孔维晨是清白的,”他说,“您放心,评烈士这事,我……还有小孔救过的同事,我们都会全力争取——您节哀。”

    从孔维晨家离开,骆闻舟又去了冯斌家、美术老师余斌的学生家……觉得自己像个报丧的人,一路劝人节哀,最后来到了杨欣面前。

    杨欣被捕之后,一直是陶然和她接触,骆闻舟没来看过她——实在是跟她无话好说。

    此时隔着一张桌子和一副手铐,彼此都觉得对方陌生。杨欣低着头,新剪短的头发别在耳后,用发旋对着骆闻舟,不敢看他,小声说:“我都告诉陶然哥了。”

    “我不是来审你的。”骆闻舟说,“我今天过来,是特意来告诉你,你父亲牺牲的真相——杨欣,你把头抬起来,好好听着。”

    杨欣有些畏缩地抬起头。

    “三年前,老杨接到范思远的匿名信,开始调查顾钊旧案,他们的联系方式是匿名电台,老杨错信张春久,被他设计死在那个地下通道——这些事,我想范思远应该告诉过你。”

    杨欣点了点头。

    “他还有没告诉你的。”骆闻舟面无表情地说,“三年后,在你妈妈的牵线下,范思远去见了潘云腾,想让他举报花市区分局王洪亮涉嫌贩毒一事,借机拉张春久下台,他当时是亲自去的。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和你父亲联络时他那么躲躲藏藏,去见潘云腾却大大方方?”

    杨欣一脸茫然。

    “范思远一定还对你说过,他没有张春久就是内鬼的证据,所以要一步一步地逼迫他们露出狐狸尾巴——那你有没有奇怪过,他既然没有证据,为什么会认定了张春久就是那个内鬼?他这样大费周章,就不怕怀疑错人,最后功亏一篑吗?如果他真的早就怀疑张春久,为什么从未和你父亲透露过一点,以至于他轻易被张春久骗去信任,死于非命?还有,你不觉得,和他三年后步步为营的算计,最后让春来集团分崩离析的手法相比,三年前寄匿名材料给一个老警察这事太粗糙、太不像他运筹帷幄的风格了吗?”

    杨欣张了张嘴:“骆大哥……”

    骆闻舟弯了弯嘴角,一字一顿地说:“张春久被捕的时候,一直很不明白,为什么他都故布疑阵到重启了画册计划,范思远还是跟王八吃秤砣一样认准了他——我来告诉你们这个答案。”

    杨欣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惊惶地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发起抖来,下意识地摇着头。

    “很简单,范思远当时检查出自己罹患重病,只好加快速度行动,他的怀疑对象主要集中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当年和顾钊搭档最多的老杨,一个是因为这件事上位的张春久。他先给老杨寄匿名材料‘钓鱼’,几经接触后基本排除了老杨的嫌疑,于是把重点放在张春久身上。”

    “老杨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信任张春久?”骆闻舟逼视着杨欣,“我告诉你,不是因为张春久高明,也不是因为你爸爸草率轻信——是范思远一直在暗示他张春久可信。”

    杨欣:“不……”

    “你的范老师,用你爸爸当探路石,故意借由他向张春久暴露费承宇,顺便借张氏兄弟的手除掉了费承宇,自己收编了费承宇的势力,隐入幕后——张家兄弟以为他们发现了范思远这个病毒,其实是病毒故意暴露,锁定了他们俩的身份。”

    手铐被杨欣弄得乱响一通:“不!不是!不可能!”

    骆闻舟冷酷地说:“你相不相信,这就是事实。”

    这是他这一整天走访的最后一个受害者家属,也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一个,杨欣崩溃似的痛哭起来,骆闻舟不想再看见她,兀自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骆大哥!”杨欣仓皇无措地叫了他一声。

    骆闻舟的脚步微顿,然而没有回头,只是给了她一个失望的背影。

    这天天气转暖了些,风中带了一点隐秘的潮湿气息,预示着来自东南的暖风即将北上抵达燕城。

    骆闻舟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傍晚了,拎着一袋糖炒栗子和一堆补血的食材推开门,发现平时守在门口的看门猫不见了。

    骆闻舟伸脚带上门,朝屋里吹了声口哨:“孩儿们?”

    叫一声没有回应,骆闻舟的冷汗“腾”一下冒出来了,这是他把费渡从滨海一路抱出来之后落下的毛病,一时见不到人,心率能一下飙到一百八,陶然说他也属于轻度的“ptsd”。

    他把手里东西一扔,鞋都没换就冲进了卧室——客厅、书房、卧室……阳台,都没有,难以形容的恐惧感一下攥住了他的胸口。

    骆闻舟:“费渡!”

    这一嗓子破了音,大约连邻居都能惊动了,地下室里突然“咣当”一声,好像掉了什么东西。

    骆闻舟扭头冲了下去。

    地下室的灯亮着,费渡受伤的脚踝还不能碰地,撑着个拐杖背对着骆闻舟戳在那……正在跟一只胖猫对峙。

    实实在在地看见人,骆闻舟长出了一口气,腿一软,急忙扶了下墙。

    费渡这才被他急促的脚步声惊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没听见。”

    骆闻舟定了定神,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一把搂住他,费渡莫名其妙地被他按在胸前,整个人几乎往后折去,实在难以金鸡独立地站稳,只好伸手搭住骆闻舟的后背,不经意间碰到了急促的心跳,他愣了一下:“你……”

    骆闻舟抬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含混地说:“混蛋玩意,你聋了吗?”

    他不愿意在费渡面前过多地表现出自己的不安,若无其事地板起脸,拽过费渡的拐杖扔在一边,把他抱了起来:“谁让你走楼梯的,你下楼干嘛?”

    费渡:“找猫,它生气了。”

    骆闻舟这才注意到,骆一锅同志正站在储物间的柜子顶上,一脸愤世嫉俗地盯着他俩,身上……好像少了点什么。

    骆闻舟被骆一锅的新造型震撼了一下:“谁把猫毛给剃了?”

    费渡:“你妈。”

    “叫谁呢?”骆闻舟有些不高兴地瞪他,“过年时候给你的红包白拿的?”

    费渡明显顿了一下。

    骆闻舟本来是随口开玩笑,见他迟疑,突然回过神来,心里一疼——寻常人能脱口而出的“爸妈”,对于费渡来说,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坎。

    也许要迈很久,一辈子那么久。

    骆闻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好强行跳过这个话题:“大冷天的给猫剃毛,穆小青这个女同志怎么那么欠呢……”

    费渡忽然出声说:“妈说这样能帮它面对现实,省得它总觉得自己只是毛长虚胖……”

    后面的话,骆闻舟一概没能听进耳朵,他一脚踩在地下室最后一个台阶上,呆住了似的转向费渡——

    费渡好似若无其事地避开他烧着的视线:“我好像闻到炒栗子味了。”

    “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日子,走运当然是好的,不过我情愿做到分毫不差,这样,运气来的时候,你就有所准备了。”——《老人与海》by海明威。